周二妮儿跑了一头汗,自个儿早上让大姐捯饬半天给扎好的发髻散了,小头发狼狈地沾在脸侧,小脸儿涨红,呼哧着扶住周家的马车大口喘气儿。
    朱云娘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掏出帕子心疼地给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妮儿,你咋追过来了,瞧你跑得,把自己累坏了可咋办。”
    “婶儿,俺,俺找钰哥儿。”二妮儿亮亮的黑眼睛盯着车上的周锦钰。
    周锦钰见竟然真是来找自己的,抬头瞅了瞅他爹周二郎,周二郎没吭声,把娃抱下车。
    二妮儿见钰哥儿下来,上前一步在他跟前站定,一脸认真地道:“钰哥儿,俺是来告诉你俺的大名叫啥——俺叫周春笛,春天的春,笛子的笛,这名字还是俺爹找你爹给俺起的呢,你爹吹笛子可好听了,你看到他吹笛子,你就能想起俺了。”
    周锦钰:“……”
    周二郎:笛子有什么好吹的,我以后改吹箫了——呸,我改抚琴。
    周二妮儿见周锦钰不说话,鬼精灵的大眼睛射出几分泼辣威胁来,“周锦钰,俺叫周——春——笛。你记住了没有!”
    周锦钰看她凶巴巴的样子,想笑,道:“周春笛,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
    说完,他又把自己发辫儿上的宝蓝绸绳解开来,递给她,“二妮儿,你两条换着用吧。”
    他眉眼温柔,小奶腔软软润润的,温暖的像是三月里的春风,宝蓝色的绸带衬地他白嫩的小手一看就是牵不起的样子。
    二妮儿经常被庄子里的男娃子欺负,从来没见过钰哥儿这般温柔又心好的男娃子,可他就要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他这么好的人了。
    二妮儿没有伸手接那漂亮的宝蓝绸带,小姑娘猛地转过身,撒腿就跑,跑出去了老远,忽又站定,回过头儿来,冲着周锦钰用力挥动小手,“钰哥儿,你要把身体养好,以后长大了可不要像你爹一样呀!”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的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她很想让周锦钰给她家做上门女婿,但她们家养不起,虽然上门女婿做不成,她还是想让周锦钰记住她,她也会记着周锦钰,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男娃了。
    二妮儿把头转了过去,狠狠抹了把眼泪,流眼泪是最没有出息的,她不想让人看见,她要做家里最有出息的女娃子,就像钰哥儿他爹那样,家里只要有一个人有本事了,全家都跟着过好日子!
    周二妮儿只是周锦钰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因缘际会有了短暂的交集,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周锦钰不会记得周春笛,周春笛却永远记得那一份珍贵的温暖,让她相信这世间总有温柔的男子。
    那条珍贵的红绸绳二妮儿再也没有戴过,她不懂“喜欢风,不一定要拥风入怀”但她懂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比如爹娘,比如姐姐妹妹们。
    马车哒哒哒继续前行。
    周二郎搂着儿子,低头问他:“二妮儿头上的绸绳是你送给她的?”
    周锦钰点点头。
    周二郎“哦”了一声,又道:“钰哥儿喜欢二妮儿?”
    周锦钰客观评价:“爹,二妮儿很可爱。”
    周二郎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腮帮,“比不上我们钰哥儿。”
    朱氏抿嘴儿偷笑,在夫君眼里,儿子身上就算生个虱子,都得是个双眼皮儿哩。”
    周二郎又道:“钰哥儿五岁了,有些事情爹以前没有教过你,现在要告诉你,大干朝男女七岁不同席,钰哥儿虽然还小,但也要知道男女有别。”
    顿了顿:“钰哥儿不能看女娃子可爱,就随便送给人家礼物,尤其还是自己贴身用的东西,男人送女人礼物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承诺,送了就要对女娃子负责,是要娶人家的,钰哥儿明白吗?”
    周锦钰心说爹你想得太多了,你儿子才五岁,二妮儿也才六岁多,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不过周二郎说的话他是认同的。
    他轻轻点了点头,“钰哥儿记下了。”
    “记住了就是好孩子。”周二郎喂了他一颗罗罗糖,状似随口道:“那根红色绸绳爹最喜欢,当时选了很久,还因为它贵纠结半天,最后才咬牙买下了,现在我们倒是不缺钱,就是很难再买到一模一样的了。
    周二郎看到自己给儿子买的头绳戴在不相干的人头上,碍眼。
    还有,这个二妮儿忒不会说话,再没有比她更不可爱的小娃子了。
    周锦钰听他爹这么一说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当时没想那么多,易地而处,如果是他给爹买的东西,被爹转手送人,大约他也会觉得不开心,尤其还是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被转送。
    他小脑瓜儿蹭了蹭周二郎的胸口,“爹,对不起,以后不会把爹给钰哥儿买的东西送人了。”
    周二郎摸摸他头,“钰哥儿以后要送礼物给朋友,可以和爹说,也可以和娘说,爹娘陪你去选,也可以给你建议,但爹送钰哥儿的东西,是爹的心意,心意是不能转送的,明白吗?”
    周锦钰点头,“爹,钰哥儿知道了。”
    薛良有三个月到半年的观政期,且大概率会外放,因此没有带家属随行,三个女人拉着他依依不舍,哭得不行,尤其是老三。
    她有身孕了!
    只是现在还不显怀。
    薛良怕刺激周二郎,毕竟自己稍微那么一养精蓄锐就一举得子,也没这么夸张,举了多少次记不太清楚了,反正老三怀孕一个来月了,应该是刚回来那几天怀上的。
    他不想刺激,老三个傻白甜不懂事儿呀,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怀孕了,声音大得身边人都能听见,“哥哥,我生产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啊,你不回来我害怕。”
    周二郎在旁边儿听得嘴角儿直抽抽,薛良可真不要脸,竟然让他女人学那话本子,管他叫哥哥。
    这边儿薛良偷瞄周二郎一眼,心说,啧啧啧,看吧,准是又妒忌了,可这事儿是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他也没办法呀,不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把这仨伺候好,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呀,在家一个月,他都累瘦了。
    周二郎对人家女人怀孕没感觉,一直想要娃子而不得的朱云娘却是羡慕地都难受死了。
    心里难受,她还怕周二郎看出来,跟车上没话找话,强颜欢笑。
    周锦钰都能看出来,更不要说周二郎了。
    夫妻间的问题,周二郎不想当着娃的面讨论,装做没看出来。
    古代没啥避孕措施,周锦钰不清楚父母到底是谁的问题,还是双方都有些问题,但是他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只要生不出娃,基本就会认定是女人的问题。
    周锦钰能理解娘的压力,他故意搂住周二郎的脖颈蛮不讲理道:“爹,钰哥儿不准你再有其他孩子,钰哥儿只有一个爹,爹也只有钰哥儿一个儿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巧,极少有这种霸道的时候,奶凶奶凶的小模样儿,忒招人稀罕。
    周二郎笑道:“照顾你一个爹都很操心了,要那么多做什么,爹才没你薛叔叔那般傻,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
    周锦钰趴到他爹耳朵边儿,小娃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是茸茸的小尾巴扫在周二郎的皮肤上,软软的,暖暖的。
    周二郎听见儿子小声说,“爹不准自己主动要,但若是那送子娘娘非要给我们家送来一个小宝宝,咱们也不能狠心不管他,钰哥儿帮着爹一起照顾小弟弟小妹妹。”
    周二郎的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涌了上来,钰哥儿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吧,这孩子是来报恩的么。
    怕娘太自责,就说他不想要小弟弟,又怕爹想要孩子,就拿送子娘娘说事儿,自从钰哥儿前年病好了以后,小娃越来越懂事儿,有时候懂事儿的让他心疼。
    他写字儿,钰哥儿就在旁边儿帮着研墨,小鼻头儿上沾了黑墨汁儿也浑然不觉,抬着小脸儿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夸赞的话不要钱似得往外冒。
    “爹的字真好看,这么好看拿出去都能卖钱的吧。”
    “我爹是全南州府最会写字的吧,薛叔叔好勇,竟敢和爹做朋友,每天被爹打击他是不是都习惯了。”
    他娘叠衣服,他也跟着忙乎,唯恐他这个爹听不见似的,故意用很大的声音道:“娘给爹洗的衣服好干净,铁蛋他娘洗的衣服就不成,他要不说洗过了,钰哥儿都看不出来呢。”
    娃子,某种程度上大概是一个家庭最强有力的纽带。
    世人皆骂某些人得志便猖狂,却不知道某些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被压抑了多久,当负面情绪被释放的那一刻,实在是太考验一个人的心智。
    身份地位的骤然升高,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前后变化,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每天睡前他都要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飘,不要飘。
    这种飘体现在方方面面,甚至是夫妻之间。
    他十五岁就娶了云娘,最初的你侬我侬过去后,他们像所有的普通男女一样开始为生活忙绿辛苦。
    尤其是他,一心扑在考科举上,顶着神童的名号,压力大到超乎想象,一次次做梦,梦到自己在考场上不是找不到毛笔,就是考卷儿沾染上墨汁,要么就是时间太紧,自己答不完题,一次次被吓醒,汗透衣衫。
    他敢说,除了自家人,整个周家庄没有一人真正希望他中举——周长庆你穷得叮当响,还妄想让你儿子当举人老爷,你咋不上天呢?
    周二郎,会念几本破书,就真当你是文曲星下凡了?整个临河镇,都没听说那个普通人家出过举人老爷,这一家子人想做官,想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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