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谢祯都是快到申时, 方至蒋府。
    但今日他未时一刻便到了,先一步去了常与?蒋星重见面的后巷中候着?,随后便命傅清辉翻墙进去,避开?人去找蒋星重。
    此时此刻, 蒋星重一袭赪霞色圆领大襟长衫, 里头素白的交领中单的领子干净地交叠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下穿一条雀蓝色底阑织金双狮戏绣球马面裙,正在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单手卷着?一本兵书,正看得入迷。
    她桌子顶边上还放着?一小碟蜜饯,时不时用银签插起一枚放进嘴里, 慢悠悠地嚼着?。
    而就在这时, 她忽听房门打开?的声音,又极快地关上。
    蒋星重眼皮子都没抬,只慢悠悠道:“还没到更?衣的时辰,我不是说过, 以?后我看书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吗?”
    怎知?话音落,没有回应,只有一串陌生的脚步声朝她走来。
    蒋星重这才意识到不对,抬头看去。
    看清来人的瞬间, 蒋星重一惊,诧异道:“你怎么进来的?”
    来人竟是傅清辉!这是她的内院!蒋星重震惊地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话间,傅清辉已?行至蒋星重桌边, 对她道:“公子叫我来的, 他已?经到了,在后巷等你。”
    蒋星重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 责问道:“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清辉面露不耐,眼风嫌恶地从蒋星重面上拂过,不情?不愿地扔下两个字,“翻墙。”
    蒋星重斥道:“这是我的内院!内院!你岂敢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来?”
    傅清辉闻言,立时嘲讽一笑,阴阳怪气道:“姑娘习武习得,造反造得,竟会在意是不是有生男进了你的内院?”
    傅清辉本就瞧不上女子习武,也没忘记当初在道清观被蒋星重打赏的侮辱,后来更?是得知?她造反的打算。
    在他眼里,蒋星重这种人,先忤逆父亲,转头又试图谋逆,简直不忠不孝,不配为人。
    蒋星重闻言气笑了,挑衅问道:“我没得罪你吧?我习武和造反,跟你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我房间有何关系?”
    说着?,蒋星重目光下移,正见傅清辉腰间雁翎刀上的刀穗,掉进了她桌边的蜜饯盘里。
    蒋星重两手一伸,一把抢回自己的蜜饯盘子,急吼吼地斥道:“滚远点!我的蜜饯!”
    霎时间傅清辉的火气直冲嗓子眼,他近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吸了一口气,方才将火气压下。
    傅清辉是多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他冷飕飕地丢下一句“快点”,便即刻转身离去。
    蒋星重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呲了下牙,随后看向自己手里的蜜饯盘子,一脸可惜。
    蒋星重将盘子放回桌上,不情?不愿地起身。她上次还以?为,这傅清辉是言公子身边的幕僚,现在瞧着?,定是他招募在身边的探子,不然?哪来的这潜入府邸的本事?
    蒋星重随便整理?了下衣服,便朝外走了出去。
    谢祯在后巷里等着?,单手扶着?腰间革带,缓缓在巷中踱步,时不时看看巷首蒋星重会来的方向。
    这个时辰日头还有点高,巷中没有一点阴凉,挺晒。
    就在谢祯再一次看向巷首时,正见蒋星重出现在眼前,朝他走来。
    渐渐西落的太阳,正好在她身后,炽烈的光洒在她赪霞色的圆领长衫上,瞧着?愈发鲜艳。她裙摆上的织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脚步金光流转,格外夺人眼目。
    谢祯凝眸望着?她,唇边挂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意。
    蒋星重走上前来,含笑行礼道:“言公子。”
    谢祯冲她抿唇一笑,颔首应下。
    见过礼,蒋星重便开?口道:“咱们定个暗号吧?以?后你若要?约我相?见,便用暗号唤我,别再叫你身边的清辉跑来我的内院。”
    谢祯闻言微愣,随即一笑,点头应下,“好。那便以?鸽鸣为号,三三四,你觉着?如何?”
    蒋星重“嗯”了一声应下,道:“暗号罢了,只要?我能听见就行。”
    定下暗号,蒋星重紧着?便向谢祯问道:“今日朝堂上都商议了些什么?”
    谢祯笑着?道:“百官依旧在商议清算阉党旧臣一案。”
    蒋星重点点头,对谢祯道:“估计得商议一阵子呢,在我梦里,下旨清算阉党旧臣发生在三月。你呢?可有想法子为自己运作?景宁帝有没有提拔你的意思?”
    谢祯道:“此事恐怕急不得,我须得几日时间安排。”他得先想想怎么把这谎圆好了,才能开?始行骗。
    “也是……”蒋星重认同,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
    谢祯生怕蒋星重再多问些什么,他不甚露馅,便抢先开?口道:“姑娘,我记得你曾说过。在你的梦中,景宁帝清查胡坤一案后,始终没有找到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
    蒋星重点头,“对。胡坤一案,在我的梦中,是发生在六月。但这次,我想着?帮帮南部四十庄的百姓,也想顺道看 看公子你是不是有爱民之心,所以?这才诓着?你前往,此案远比梦中,案发要?早。”
    谢祯闻言,留意着?蒋星重的神色,接着问道:“可是昨日夜里,我安排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眼线告诉我,锦衣卫审胡坤时,审出了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
    “什么?”蒋星重闻言一惊,诧异看向谢祯,紧着问道:“这次竟是审出来了?”
    “银子去了哪里?”蒋星重紧着?问道。
    谢祯想了想,对蒋星重道:“胡坤的银子,是要?准备送去江南盐课提举司。”
    蒋星重闻言也蒙了,不由蹙眉低头。前世,她没听过什么关于江南盐课提举司的事情?。
    她对江南只有一个印象,那便是景宁五年最?危急之时,有无数大臣主张景宁帝南迁,但是景宁帝不肯。
    谢祯看着?蒋星重同?样蹙眉不解的神色,接着?问道:“姑娘,在你的梦中,可有与?江南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相?关的事情??”
    蒋星重摇了摇头,对谢祯道:“关于江南官场的事,我还真是不知?道。在我的梦中,景宁帝根本没有查出胡坤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又如何能牵扯出如今的盐课提举司?”
    谢祯闻言,暂且不再说话,开?始思量整合蒋星重话中的信息。
    在蒋星重的梦中,三月清洗阉党旧臣,六月出胡坤一案。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此次清洗阉党旧臣,他会彻底卸尽阉党职权。
    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等机构的镇守太监,包括各地驻军的监军太监,尽会被召回京城。
    也就是说,胡坤一案案发之时,江南派系的文官集团,已?完全失去掣肘。
    思及至此,谢祯忽地明?白过来,不由蹙眉抿唇。
    如此就说得通了,文官失去掣肘,自然?权力大到一手遮天。再加上出宫前赵元吉上报一事,锦衣卫中也有他们的人。
    那么他这个皇帝,能不能查到那六万两银子的去向,完全就在他们想与?不想之间。
    思及至此,谢祯只觉后怕。
    一个皇帝,要?查明?大臣贪污的六万两白银的去向,竟是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何等可怕?
    谢祯忽地看向蒋星重,眸光定格在她面上。她没有看他,而是拧眉看着?地面,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见她没有发觉,谢祯便继续看着?她,眼底竟流出一丝感激之色。
    此番若非蒋星重指点,他岂不是就会犯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错,彻底卸尽宦官职权,放任文官集团牵制他本人。
    思及至此,谢祯不由向蒋星重问道:“蒋姑娘,在你的梦中,景宁帝卸尽宦官职权之后,百官诸臣是不是极尽盛赞?”
    “是啊。”蒋星重毫不犹豫地点头,看向谢祯道:“这算是狗皇帝办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可他四年后还会重新启用宦官。这狗皇帝,常常这般朝令夕改,以?后你会见识到的。”
    谢祯闻言抿唇。
    果然?是百官诸臣盛赞。有利于他们的事,他们能不盛赞吗?
    若非蒋星重上次的话点透他,他恐怕还会陷在根除宦官干政的迷雾里,又会因?百官的盛赞,将此当作不错的政绩。
    所以?在蒋星重的梦中,他直到四年后,方才重新启用宦官。
    景宁五年亡国,想来那时已?经晚了……
    谢祯看着?蒋星重,眸中漫上一丝疑惑之色。
    蒋星重方才说,清洗宦官旧臣,算是他办得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
    她看起来,好像也是被百官的盛赞给迷惑了,会认为这算是一件好事。她似乎只是因?为那个梦,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但是并不清楚这些事为何会发生。
    这一刻,他忽地很想告诉蒋星重,他没有朝令夕改。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昨夜就意识到的一切。
    但他不能说,只能任由蒋星重继续误会着?。
    谢祯微微垂眸,轻叹一声。
    不过胡坤的那六万两银子,也让他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蒋星重梦中的一切,并非既定,可以?改变。
    如此,便好……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星重,转头看向他,神色间隐有遗憾,对他道:“言公子,委实抱歉。我方才回忆了许久,我的梦中,当真没有江南官员相?关的事。在我梦中,胡坤六万两银子不知?去向,而邵含仲贪腐的银两,则是景宁帝驾崩后,方才被土特部抄出。”
    谢祯闻言点头,看来是事情?已?经发生改变,所以?不曾出现在她的梦中。既如此,江南派系的事,他便自己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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