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逼仄的地下牢狱让人窒息, 空气中不时飘来一阵阵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哪个犯人正在受刑,或者已经受过刑正痛苦呻吟,这里正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刑部天牢。
    宋景茂跟随着牢头穿过幽暗的牢房过道, 朝着监牢深处径直走来, 他神色淡漠, 深紫色官袍下一尘不染的皂靴与周边脏污腐朽的环境形成强烈反差。
    “大人, 前面就是关押前镇国公府要犯的地方。” 跟在宋景茂旁边的牢头抬手朝左前方一指,“喏,就是这几间。”
    “嗯。”宋景茂点了点头, “准备一间刑室,本官要提审逆贼。”
    “大人, 这……”
    牢头面露为难之色,只因宋景茂手中并无提审令。
    宋景茂微微一笑,将一锭金元宝塞入牢头的手中,“我与刘家少爷有些个人私人恩怨未了, 这天牢重地你还怕我把人带跑了不成?
    还是你觉得本官会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傻事?”
    是啊, 刘家是逆贼, 宋大人眼下风头正劲,他不可能会劫走逆党, 再说外面层层重兵把守,他就算想了也没用。
    不就是问个话嘛, 只要人跑不了, 怕啥?
    眼前金光灿灿的大元宝亮瞎人眼,牢头一时间想到了很多:首先他见过银锭子, 金叶子,但还从未见过金元宝, 还是婴孩拳头这么大个儿的。
    有了这金元宝,他大孙子的病说不定就有治了,还有他那二十七八岁还娶不上亲的三儿子也能娶个不错的媳妇回来传宗接代,剩下的钱用来买铺子置地,还能供家里的小辈念书,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像眼前的大人一样穿上官袍,做那人上人……
    眼前的金元宝是他加上他几个儿子甚至连孙子也算上,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他今年都已经五十有余,往后余生,这种天上掉金元宝的好事儿他还能遇到吗?
    富贵险中求,此事不搏何时搏,烂命一条,他豁出去了!
    牢头假意推脱两下,收了金元宝,殷勤道:“大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替您安排!”
    宋景茂微微点头:“有劳。”
    值班的共有两个牢头,其中一个家里人少事情也少,眼前这个就命苦了,大孙子是药罐子,小儿子不学无术,因为几两银钱,家里兄弟妯娌间矛盾不断,成日里鸡飞狗跳……
    所以,日子安生之人害怕冒险,日子过不安生的人才会豁出去。
    宋景茂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豁出去,三叔亦是,就如这次宫变,成功了怎么说怎么是,但凡这过程中有一点点差池和运气不好,等待宋家的就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只希望有了自己与三叔在前面趟开道路,以后辰哥儿与睿哥儿能走的安稳些,轻松些。
    很快,牢头就打扫出一间空屋子来,紧接着拖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过来,重重将人丢在地上,朝宋景茂拱拱手退了出去。
    地上的人蓬头垢面,被摔得哀嚎一声,正好趴跪在了宋景茂的靴子底下。
    宋景茂居高临下,跳动的烛火映照出他古井无波的侧颜,忽地,他意味不明的扯了下嘴角,慢悠悠开口道:“刘少爷何以行此大礼?”
    这些日子以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刘武早就被天牢里的手段吓破了胆,如惊弓之鸟般瑟缩着,他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刘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灰败无光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宋兄?你是宋兄!宋兄快救救我!” 刘武匍匐向前,猛地抓住景茂的裤脚,“宋兄,我们一起喝过好几次酒的,我……哎哟!”
    刘武脏污的手被踩在一尘不染的皂靴下,哀求声嘎然而止!
    宋景茂慢条斯理地碾踩着,像是在碾一只蚂蚁或是臭虫,他道:“刘少爷当真是个没骨头的,想当初本官被你碾压时可是吭都没吭一声。”
    刘武懵了,眼中一片迷茫之色,完全想不起他什么时候欺负过宋景茂。
    “看来刘少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宋景茂冷笑着,“不过——”他话音一转,“相识一场,本官倒是想给你一条狗命,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刘武想不起他那里得罪过宋景茂,也许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吧,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过“给你一条狗命”这句话他听清楚了,听得真真的,宋景茂说是给他活命的机会。
    刘武顾不上手疼,朝着眼前人磕头如捣蒜,“宋大人救命!宋大人救命!”
    磕了好半天,直到磕得刘武头晕眼花,他才听到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你有没有觉得你长得很像一条狗?”
    “像一条狗?”刘武目光不解地看向宋景茂。
    宋景茂看着他,皱眉道:“果然是条蠢狗,听不懂话吗,本官说的是给你一条狗、命。”
    宋景茂在“狗”字上加重了语气。
    向来脑袋不大灵光的刘武一下就悟了,大概因为这套路他玩了很多次,可太熟悉了,他向来喜欢不把人当人看,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位置而已。
    “汪、汪汪!”刘武无师自通地汪汪叫了起来,都不用宋景茂说他什么,唯恐对方会反悔般,刘武叫得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欢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牢之中什么时候混进一只狗来。
    也得亏这间刑讯的密室隔音。
    刘武不光叫得欢,还边叫边爬,模仿他养的那哈巴狗呼哧带喘的,恨不能他真的长出一条尾巴来摇三摇,变成一条真正的狗再也不用关在这里受罪。
    宋景茂的表情寸寸破裂,他既震惊又恶心,让刘武这种人学狗简直是对狗最大的侮辱。
    原来这等羞辱人的方式只能对着“人”有用,对畜牲无效。
    宋景茂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原来压了他这么久的心结刘武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他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畜牲为难了自己这么多年。
    真的……很不值。
    宋景茂白玉般无瑕,又骨节修长且优美的手指,抚上阴森冰冷渗透着乌黑血迹的粗糙刑具,他嘴角勾起一抹嘲弄,对待畜牲就该用对待畜牲的办法,□□的痛苦远比精神的痛苦更能对刘武起效……
    以德抱怨?
    宋景茂身上不存在的。
    谁让那一年那一天让一切都改变呢。
    刘武亲手埋下的“因”,自然也要亲自品尝这“果”。
    很快,密室中响起刘武杀猪般的惨叫声,尽管景茂知道刘家的下场已经注定,他今天来这一趟是多此一举,但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他为何要这般。
    这一刻,他与当年马厩里的自己和解了。
    厚重的天牢铁门吱扭扭缓缓打开又关上,一门之隔,天上人间。骤然射来的强烈光线刺得景茂眼睛有些痛,但他却没有伸手去遮挡,从黑暗中走出来,外面的光线真的很美很珍贵的感觉。
    满眼都是自由。
    正有刑部的官员走过来,看到宋景茂从天牢里走出来有些诧异,目光闪了闪,上前拱手一礼道:“宋大人过来天牢可是有事?”
    “嗯,处理些事。”宋景茂面不改色,从容道:“吴大人请。”
    他嘴里说着“请”却并没有做出向旁边让的动作。
    宋景茂在外人眼中是替皇帝办事之人,姓吴的官员不敢多问,忙向旁边让了让,拱手客气道:“宋大人先请。”
    宋景茂浅淡的笑了笑,大步离去。
    谦让是好事,但不需要对谁都谦让,锋芒该露的时候不需要收着,让以为他宋景茂是什么好相与的。
    新帝初登基,宋景茂作为心腹之一,自然是公务繁忙,每天忙到天色大黑才回到家中。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但国丧期间三个月内禁止一切大小宴乐,喜事,年是没法过了,但三郎一家子连同竹姐儿娘俩要回来,一家子人能团聚亦是让人高兴的事。
    宋大郎两口子最是开心,儿子有出息了,至于闺女,以眼下宋家的地位看哪个敢乱嚼舌根子,有什么闲言碎语都得给我憋回去,闺女想走就走,想回京城就回京城,想想就痛快。
    宋家眼瞅着儿孙满堂蒸蒸日上,老太太亦是满心欢喜,小孙子八岁以后就没怎么在身边了,远香近臭,几年回来一趟,老太太眼里脑子里全都是小孙子的可爱之处,想不到一丁点儿让人头疼的地方。
    老太太忙乎着让人把老三家的院子收拾利整,茂哥儿同睿哥儿兄弟俩则坐在凉亭里边饮茶,边欣赏后院里辰哥儿小时候挖出来的“大河”。
    小孩在这条河上倾注的精力老大了,今天挖点,明天挖点,愚公移山似的,小水沟变成了大水沟。
    正好,当成垄沟浇菜园子吧,方便着呢,还省得大人费力了。
    后面景辰离开京城,总想着这小屁孩的宝贝东西谁都不能给他破坏,每年都得挖一挖,免得人家回来以后这河水干涸了,哭鼻子。
    于是这小垄沟吧,挖着挖着就挖成了蜿蜒曲折的景观,砌上砖头,抹上黏土,通到扩建后的花园池子里,死水成了活水,可不就成了宋府特殊的“景观”
    睿哥儿如今十九岁,举止间越发沉稳,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正得不能再正,
    刚则易折,宋景茂总觉得二弟这样的性子不大适合混官场,若是以前的他,他必会教导弟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明白他人的命运别人很难掺和进去,那怕眼前站着的是你亲儿,你也很难改变他,只有事教人,断无人教人。
    不过好在宋家现在有了基础,即便是得罪人,想必亦能兜得住,二弟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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