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里亥时末小崽子还没个鬼影, 这下秀娘也不淡定,三郎起来穿好衣裳,才刚一踏出屋门,便听到前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着碎碎低语。
    就见不远处灯影晃动, 六七个小子朝着垂花门这边走来, 为首的小子背上还背着一个, 不用说背着的这个便是自家小子了, 打老远宋三郎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宋、宋叔叔,景辰他……喝醉了。”程虎见到宋三郎打怵,说话未免底气不足, 蚊子哼哼般不敢抬头正眼看三郎,唯恐宋三郎发火以为是他们欺负景辰, 将人给灌趴下。
    他着实是想多了。
    他们想欺负宋景辰可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宋三郎心里有数,清楚儿子这是舍不得这帮相伴五年的玩伴,朝众人客气道:“劳烦你们几个送他回来,辛苦了。”
    说完他又吩咐一旁家仆, “夜里更寒露重, 你带几位少爷去偏厅休息片刻, 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程虎几人见宋三郎非但没有丝毫责怪之意还客客气气请他们喝茶,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 没想到景辰他爹看上去不苟言笑,私下里却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
    众人忙道都是应该做的。
    宋三郎接过儿子, 朝众人微微点头, 转身往内宅走,身后几个小子看得目睹口呆——
    景辰这么大个子, 喝醉的人又比寻常人重上几分,瞧瞧人家爹这抱娃的姿势, 后背直而不僵,步履轻松如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抱的是团棉花呢。
    无怪乎人家爹当初敢一人单挑西鹘那一窝子,光这把子气力就没几个人能及得上。
    宋三郎把儿子抱进屋里,秀娘见儿子醉成这个样子,又是来气又是心疼,忙吩咐丫鬟去煮醒酒汤来。
    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宋景辰吐了两次,一翻身又迷迷瞪瞪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也不闹,模样乖得不得了。
    儿子这是第一次饮酒,宋三郎不放心,吩咐人请了郎中过来。
    喝酒对边塞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自然醉酒也是家常便饭,半夜三更按察司大人有请,老郎中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想是景辰小公子喝醉了。
    老郎中哭笑不得,暗道按察司大人护犊子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遂上前细细替宋景辰把过脉,表示无甚大碍,多喝些水,睡一觉酒劲便过了。
    三郎谢过,因是半夜折腾人来,给了赏银,着人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
    老郎中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赏银,暗道按察司大人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宋大人和小宋公子当真是凉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升职调任,自然免不了同凉州的各级同僚应酬一番,众人的意思是三郎这几年在凉州居功至伟,要为他举行欢送宴,届时当地大小官员以及百姓为其送行。
    三郎以“不愿打扰百姓”为由婉拒。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远比大张旗鼓让人喜欢。
    ………
    处理好凉州的一众事宜,五日后的清晨,宋三郎携一家人悄悄出了凉州城。
    马车粼粼,帷裳随着马步晃动,伴随着车轮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吱声,凉州城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清晨的厚雾中。
    宋景辰沉默地靠在车壁上,想起五年前离开京城时的情形,也是冬天,也是这样一个有雾的清晨,他有些想念大哥二哥了,想念京城的家人朋友还有师傅,可他却不得不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认识新的人,适应新的环境。
    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那么,谁才是可以陪伴他一生永远也不分开的挚友?
    一时间宋景辰迷茫了。
    萧衍宗是过来人,看着对面小徒弟依依不舍的样子,开口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让一切顺其自然。”
    “相逢是缘,分开则各自珍重。你有你的路要走,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你无需为了朋友改变你要走的路,朋友也不必为你而活,各自潇洒便是对彼此最好的祝福。”
    宋景辰抬眸,“师傅,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
    萧衍宗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哈哈一笑,“ 师傅知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愁,离别嘛,多经历几次你就习惯了。”
    宋景辰瞥他一眼,“师傅,我没有师娘真的是您老人家对人姑娘家的慈悲,就您这种善解人意法,我怕我师娘不能善终。”
    “好你个臭小子,竟拿你师傅瞎编排,讨打!” 萧衍宗恼羞成怒,手里诸葛扇拍在宋景辰脑瓜上。
    “哎哟!疼,师傅轻点儿打,仔细您老人家的扇子疼。” 宋景辰捂住脑瓜。
    萧衍宗扑哧乐了,正为自家小徒弟的调皮无奈,就听宋景辰又道:“那什么,师傅这把诸葛扇春夏秋冬从不离手,莫不是睹物思人……”
    “这扇子是您年轻时候的白月光送的吧?” 宋景辰肯定道。
    萧衍宗不懂什么叫白月光,但完全不妨碍他领会到徒弟话里的意思,一张老脸瞬间通红。
    宋景辰长指遮眉,为难状:“师傅不必多说,我爹爹禁止我早恋,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等我十八以后再听不迟。”
    萧衍宗想一脚把不肖徒弟踹下车去。
    正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就听前面驾车的护卫道:“少爷,前面好像是您的朋友来送您。”
    闻言宋景辰猛地掀开车帘,眯眼看去,就见对面一排马一字排开:一、二、三、四、五、六、七!
    很好,一个也不少,凑齐金刚葫芦娃。不对?哪我呢,我在哪儿呢。算了,公子我便是那诡计多端,法力高强,专克葫芦娃的蛇精大人!
    不对不对,蛇精是女人,我不就是那救葫芦娃们于水火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么。
    宋景辰整理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装潇洒地从车上下来走到众人面前,“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儿,都说了不让送,怎么又巴巴来送,俗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男人大丈夫,你们就不能潇洒一点儿。”
    程虎却是率先下马,一把搂住宋景辰的肩膀,呜呜哭得像个憨憨,其他几人也跟着抹眼泪儿,宋景辰笑着给了他一拳,“瞧你这点儿出息,我不就是下个江南吗,兄弟们什么时候想聚,快马一匹不就去了。”
    程虎闷声道:“兄弟们舍不得你走。”
    宋景辰默了一下,道:“想不到我在兄弟们心中竟这般重要,如此,我就放心了,想必那日打赌你们欠我的金豆子不会赖账吧。”
    众人:“……”
    宋景辰伸出手来,与众人击掌,黑色狐狸毛袖子称得他手白玉雕琢一般,众人都不敢用力,唯恐给他打疼喽,只有程虎这个憨憨,熊爪子用力同宋景辰的手击打在一起。
    都要走了,宋景辰决定不与这憨憨计较。
    该说的话,那日已经说完,说再多也要分开,还是不说了。
    宋景辰猛得转身,再说下去,他真就要维持不住形象忍不住掉眼泪了。大步走到车前,他又折身回来,往父母的车上去,男儿有泪不轻弹,爹娘面前不弹白不弹。
    宋景辰一脸决绝地上了马车,刚一上车就憋不住了,往宋三郎身上一扑,扑下去想起自己如今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又爬起来,一只手捂住双眼,一只手跟他爹勾勾手指,那意思是要手帕擦眼泪儿。
    秀娘亦是擦眼泪儿,这帮孩子,跑这么远来送,这大早晨的多冷呀,没有办法,自家儿子人缘就是这么好,比他爹还要好。
    宋景辰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挑开车帘,回头朝着外面众人用力招手道:“我宋景辰还会回来的。”
    “你们可都欠着我金子呢,兄弟们,忘了我可以,赌约可千万不能忘!”
    郭憨憨:原来我兄弟喜欢金子。
    众兄弟:景辰还是这么调皮。
    宋三郎被儿子逗乐,打趣道:“爹没缺你银子花吧,还是说银子花着不过瘾,想要爹爹给你金票花。”
    宋景辰单手托腮,发愁,“做首富的儿子也有烦恼,每天都在发愁怎么败家,爹,你要有点心理准备,听说江南物价高。”
    宋三郎:“嗯,随便你花,爹养得起儿子。”
    秀娘警告儿子,“你可悠着点儿,财不露白,银子再多,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让人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儿子都听娘亲的。” 宋景辰乖乖崽。秀娘忍不住捏了捏儿子耳朵尖,笑道:“江南不比凉州,藏龙卧虎的,咱们一家到那人生地不熟,你爹又是新官上任,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莫要给你爹爹惹祸。”
    宋三郎这次被皇帝任命为直隶南州府布政使,主管一省财政民事,品阶略低于巡抚,名义上是巡抚的属官,实际上同巡抚却是互相制约的关系。
    宋景辰朝秀娘点点头:“我明白娘的意思,等我爹在南州坐稳当了,我再为所欲为就是了。”
    “去你的,浑说!” 秀娘作势要打儿子,宋景辰嘻嘻笑着躲开。
    “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活宝。”
    “又体贴,又孝顺,娘你一定是九世善人才生了我这样的儿子。”
    “干嘛九世,为什么不是十世?” 秀娘好奇。
    宋景辰:“因为你儿是急性子,等了九世实在等不及了,早点儿投胎早享受。”
    秀娘要笑晕,宋三郎亦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满目慈爱,“ 一大早就起来了,躺下睡会儿吧。”
    马车足够宽敞,宋三郎扶宋景辰和衣躺下,给盖了厚却轻软的蚕丝被,又吩咐外面车夫慢些走,不着急赶路,秀娘将前后车帘子又落下一层,车厢内昏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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