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宋三郎将西瓜从水井里捞出来,切了十一块儿,让秀娘给各屋端过去尝尝,除去老太太那儿送去两块儿,其余各房按人头分。
    秀娘不大高兴自家男人太老实,明明是自家掏银钱买的瓜,理应给自家切得块儿大些,哪像男人切得这样一般大小,害她想挑出三块大的都挑不出来。
    宋三郎见小妇人嘴巴撅着,不由好笑,拿起一块儿,递到她嘴边,“秀娘尝尝甜不甜。”
    许秀娘心里一甜,眉眼娇羞,从男人手上接过西瓜又递给儿子,“辰哥儿先吃。”
    宋景辰两只小手扒着桌子角儿,眼巴巴瞅半天了,见大西瓜递到自己跟前,嗷呜一口张开大嘴巴就要吃,却是扑了个空——
    西瓜被他爹抽走了。
    宋景辰不解地抬起头来,就听爹爹道:“爹是如何教你的,辰哥儿都忘记了吗?”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
    宋三郎提醒他,“孝为道——”
    “孝为道,需行早。”宋景辰操着小奶腔抑扬顿挫接上,小孩儿扑闪着明澈的大眼睛继续说道:“爹说辰哥儿已经长大了,要学着体会娘亲抚养辰哥儿的不容易,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娘亲分忧,有了好东西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想着父母,让父母先吃。”
    大儿子一番话,快把秀娘的眼泪儿给引出来了,忙道:“好孩子,娘不吃,给辰哥儿吃,我们辰哥儿爱吃大西瓜,娘的也留给辰哥儿吃。”
    宋三郎把手里的那块西瓜递给儿子,看他会如何做。
    宋景辰接过西瓜来,垫起脚来,把小胳膊举得高高的,“娘亲疼辰哥儿,辰哥儿也疼娘亲,娘亲不吃,辰哥儿也不吃。”
    这次许秀娘的眼泪真流出来了,接过西瓜,先放到桌上,道:“娘先给你祖母他们送过去,回来再吃,辰哥儿同爹先吃。”
    宋景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辰哥儿和爹爹等娘亲回来,我们全家一起吃。”
    秀娘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儿,这才道:“臭小子,算娘没白疼你,等着,娘很快就回来。”
    秀娘端着托盘先去了老太太屋,一进门儿就笑道:“娘,今儿赶集,正赶上人家铺子里才拉来新鲜大西瓜,三郎说娘还没尝过呢,狠狠心买回来一个给娘您尝尝,我们也跟着娘一块儿沾光。”
    老太太也不揭穿她的谎话,笑呵呵道:“老三有心了,放那儿吧,老婆子也尝尝这稀罕玩意儿。”
    出来老太太屋,秀娘又去敲了大房二房的门儿。
    塑料妯娌情,互相看不顺眼又互相离不开;互相羡慕也互相妒忌,都不希望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好,却也没到盼着对方坏的地步;关起门来互相斗,出了家门儿一块儿斗别家。
    王氏笑咪咪道了谢,关上门儿后,扭头就朝丈夫道:“都舍得买大西瓜吃了,看来三弟这次给李家打家具没少赚银子。”
    宋大郎正躺在逍遥椅上摇着蒲扇,闻言不悦地掀开眼皮,冲王氏道:“老三赚多少银钱,都是他应得的,看看你捻酸的样子像是宋家的大娘子么,没得带坏竹姐儿。”
    王氏委屈,“还大娘子,没有人大宅门那面儿,就别逞大宅门的威风,我是酸,老爷若是让我们娘几个衣食无忧,我酸得着么,我得让她们酸去。”
    宋大郎被噎得一滞,王氏却是走到他跟前,递过去一瓤西瓜,叹口气道:“我也知道老爷辛苦,都知道那税课司是个肥差,对别人来说那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可再肥却也肥不到老爷这里,非但如此,老爷行事还得万分谨慎,只恐落了把柄给人家。”
    话音一转,她道:“我这不是为咱们竹姐儿着急嘛,那张家忒不是个东西,他家小子连考秀才都没影儿呢,就因算了个命说是有举人之姿,死活要与我们竹姐儿退亲,他倒是无所谓了,却带累竹姐成了被退婚的丫头。“
    说到此,她抹了抹眼泪儿,“倘若我们给竹姐儿的陪嫁再上不得台面,你倒叫她嫁去什么样的人家。”
    王氏三言两语转移了重点,宋大郎揉了揉额角,半晌道:“瓜我不吃了,都端竹姐儿屋里去吧,说罢,他起身去了隔间书房,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最苦莫不过中年失意。
    隔日一大早,老太太就早早的起来梳洗收拾,求人难,落魄时求人更难,就算宋家早就没有脸面可言,她还是尽量把自己收拾的得体一些,既不能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亦不能一副乞丐相见人。
    老太太上身穿了藕荷色缠枝莲花对襟绸衣,下面同色系裙子,头发则用一支鎏金珍珠菊花簪挽住,手腕子上则什么也没戴,老太太只说自己受了京中老姐妹的邀请,要去赴宴,别的没说。
    家里所有人都知道老太太这是要去为睿哥儿走关系了,不然赴宴带上个小娃娃干啥。
    只有宋景辰小孩儿不懂事儿,见哥哥跟着祖母出去,颠颠儿跑上前,拉着老太太的手,仰头道:“祖母,辰哥儿也要去玩。”
    宋三郎忙喝止他,“辰哥儿,快回来,你二哥哥不是去玩。”
    “那祖母是带二哥哥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带上辰哥儿。” 宋景辰对着老太太问道。
    老太太原不想带着小孙子去,见小孙子央求,想着带上也好,事情成不成的,带两个小孙子长长世面,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也好勉励孩子们知耻而后勇,将来光耀宋家门庭,她摸摸小孙子的头,慈爱道:
    “叫你娘给你换件衣裳,祖母同哥哥在这等着你。”
    娘俩儿欢天喜地跑回去换衣裳,老太太开口了,宋三郎不好说啥。
    秀娘却高兴得不行,忙带着孩子快速换了衣裳出来。
    马车是头一天晚上就雇好的,在宋家大门口等着。宋三郎上前扶着老太太上车,又把俩孩子抱上车,看见有大马车坐,俩孩子都很开心,只老太太心酸,坐个马车而已,也值当得孩子们这般稀罕。
    路上,老太太叮嘱小孙子到别家做客要懂礼守规矩,这些基本礼仪平时在家里她都有教,仍又细细嘱托了一遍,而后又郑重其实地叮嘱宋景睿道:
    “待会儿见了老夫人,对方问什么,睿哥儿老实作答便好,倘是问到学问方面,你只中规中矩地回她,不可表现太好,亦不可表现太差。”
    “祖母,这是为何?”宋景睿有些不解。
    昨夜他听爹娘说祖母要托人让自己拜在陈大儒的门下,难道不应该是好好表现才有机会吗?
    不等老太太说话,宋景辰眨巴着大眼睛道:“哥哥,我知道是为什么。”
    老太太就笑,想听听小孙子怎么说,便道:“那辰哥儿倒说说是为什么,让祖母也听听。”
    宋景辰理所当然道:“因为大人都不想承认自己家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笨,就像我娘亲不承认我比哥哥笨一样,哥哥这么聪明,别人家的大人和小孩都会不高兴的,哥哥装得傻一点就可以啦。”
    “就像我这样。”宋景辰两只小肉手托着下巴做了一个憨憨的表情。
    逗得老太太和宋景睿笑出了声,宋景睿多聪明呀,一点就透,甚至他比宋景辰想得更深,人家岂止不喜欢他,还会担心他拜到陈大儒门下会超过他们自己家的孩子。
    想明白了,傲娇的宋景睿更不想领人家这份人情,他对着老太太道:“祖母孙儿必须要拜在那陈大儒的名下吗?”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孙儿相信,只要孙儿肯努力,比人家努力千倍,百倍,总会有所成就。”
    宋景辰不解道:“比别人努力千倍百倍,那样不是很累吗,哥哥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就像我们去人家做客,坐着大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又舒服又凉快,倘若走着去岂不是又累又耽误时间。”
    宋景睿:“……”
    听着俩小孙子的对话,老太太竟突然觉得对自家这个小憨憨怕是有什么误解,孩子虽童言童语,却句句直指问题的根本,莫非宋家的祖坟这次真的着火了,一下子出两个大才!
    老太太高兴,一手一个,把俩小孙子搂在怀里,道:
    “咱们睿哥儿有志气,有骨气,知道自强不息,这都再好不过,祖母很高兴,可睿哥儿想过没有,即便是甘罗那样的神童不也是拜在了吕不韦的门下,还有你所知道的那些名家大儒,几乎无不师承有名。”
    宋景睿听完弟弟和祖母的话,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说完宋景睿小脸微微发红,道:“鹏鸟之强悍若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仍需好风凭借力,何况渺小如孙儿呢,是孙儿太过自以为是了,亦太过看高了自己。”
    老太太闻言惊喜道:“睿哥儿竟然开始看庄子了么?”
    宋景睿谦虚道:“孙儿只是看了一点,未曾全看。”
    “那也了不得,我孙儿当真让祖母刮目相看。”
    听见祖母夸哥哥,宋景辰也想要祖母夸,他会背三字经,哥哥教的。
    其实哥哥教一遍他就会了,可是想到会读书的凄惨下场,他就只好装傻了。
    算了,夸一夸能当什么,还是继续装傻好,他可不想做家里第二个哥哥,天天被娘亲关在家里读书。
    娘亲说的对:做人要实惠。
    宋景辰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
    宋家住东城东榆街,永昌伯府在西城状元街,紧挨着翰林院和贡院,两家离着不近,倒也不算太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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