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沈宗良面前, 且惠抬眼看他,夜里孤魂游荡一样的目光。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宗良, 你怎么在这儿?”
    沈宗良不动声色,借着月色端详她,“送了一位叔叔过来,等一等你。”
    他是说了,且惠也没聋, 她听得很清。
    她更不傻,明白沈宗良话里话外捎带手的人情,其实是特意为她而做。
    试问还能有什么人需要他亲自送?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呢。
    干嘛总是给她不容拒绝的照料?
    她很怕。
    怕这一份越来越明朗的心动, 会将自己引入歧途。
    且惠捏着拳头,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就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
    她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后, 一张素白的脸浴在月光里,耳尖上缀着圆润的珍珠。
    那对珠子品相不错,光泽感极佳, 却仍比不过她雪白的脸。
    沈宗良看着她这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想笑。
    他眼中聚起稀薄的雾气, 盯着她说:“我就是想要等你,行吗?”
    方才情绪波动太狠了,且惠整个人都显得份外不讲理,不懂得变通圆融。
    又或许是极度矛盾下催生出的勇气。她重复了两遍, “不行,这不行的。”
    沈宗良垂眸看她, 眼中风云突变,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他,目光越来越沉。
    对她,他好像总是有足够多的耐心。
    浓密的云层被吹开,舒朗月色下,沈宗良嗓音倦哑地问:“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末了,他又找补上一句,“小惠,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一句话就叫且惠的心陷入柔软而湿滑的沼泽里。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很喜欢。
    但不应该是来自沈宗良。
    她是福薄命舛的人,消受不起。
    且惠今夜仿佛存心和他杠上。
    只是她的语气很弱,“我很安全,打个车就回去了呀。”
    沈宗良嗯了一声,笃定地让她现在就叫车子,“假使你打到了,我走。”
    且惠忽然间泄了气,这里网约车进不来的,她一乱就给忘了。
    她忽然低下头,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白山茶花,凄婉、哀艳。
    红砖绿瓦的倒影中,且惠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太不识好歹了。”
    人家来接她,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感谢的,反倒发起难来,不像话。
    沈宗良面色冷静而温柔,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到。
    他打开车门,声音漫不经心,“没事,上来。”
    且惠点头,乖乖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刚落了点小雨,车窗上凝结一层薄薄雾气。
    车子发动以后,且惠小心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滑动。
    但沈宗良还是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泛红的眼尾。
    他默不作声,仍平稳地开着车,只是不再看她。
    沈宗良自问没有抚平姑娘心事的好手腕,也不敢轻易起这个头。
    他在等着她自己开口,也许她想说了,就会主动向他倾诉的。
    如果不想,起码这个夜晚她也不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沈宗良都发笑,他扶着方向盘,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女孩子的小情绪?甘愿沦为陪衬。
    解释不通,也许真应了唐纳言那句,你呀,鬼迷心窍。
    终于且惠转过头,却是笑着的,“你的饭局结束了么?”
    能看出来,她那个笑是很虚浮的,像悬在空中的尘粒,一吹就散了。
    沈宗良开着车,只稍微扫了她一眼,说:“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高兴。”
    “我没有。”且惠下意识地反驳。
    沈宗良拐过一个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忽然解了安全带。
    她愣神的剎那,一只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揩掉了她眼尾的泪。
    果真,男人不管到多少岁都不晓得,女孩子脸上的泪不可以乱擦。
    他指尖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很粗糙的舒服。
    且惠就这么睁大了眼,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
    柔红的眼底情绪复杂,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又有不可言说的慰足。
    他这样一个漠然的人,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连细枝末叶都关注到了。
    这算不算是他待她的与众不同里,又一份力证呢?
    她犹如一个坐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
    审判长一条一条地,口齿清晰地陈述罪名。
    而喜欢上沈宗良,是她所有的明知故犯里,最重的一条罪。
    她在心里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每反驳一句,就在心里多一分底气,这一局,并不全是她自作多情。
    置身事外如沈总,也要为此负责。
    沈宗良垂眼审视自己的手指,像审判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神色专注。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里他看见了什么。
    是远处披绿的山坡,藏在楸树尽头的院子,路旁斜生出的杂草。
    或者,只是衣衫单薄、一脸天真的钟且惠。
    他两根指腹抵了抵,擦去了这份热意,“还说没有?你刚才在哭什么。”
    且惠抽了张纸,迅速地抹了抹,“和冷双月说了一阵子话,有点伤感。”
    沈宗良当然知道是哪档子陈年旧事。
    他说:“觉得和她同病相怜?”
    她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她比我更难多了,也坚强多了。”
    且惠不敢估计,换了是她在冷双月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预知和置换。
    “不要去比较,苦难没有什么好比较,也并不值得传颂。”他说。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他开得很慢,手腕从衬衫袖口捞出来,漏一截子白。
    是的。且惠也这么想。
    因为刚哭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懂这些。”
    沈宗良加重了语气,“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这样的人。”且惠假装听不出,继续说:“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无法共情普通人的挣扎,他们只有傲慢和庆幸,庆幸自己是如此的会投胎。”
    这话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在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也不怕惹恼他。
    岂料沈宗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张嘴倒很会骂人。”
    且惠也笑了,斜靠在真皮座椅上,歪了身子看他。
    路灯一盏盏倒退,他的脸浮掠在半边光影之中,午夜的梦一样不真实。
    沈宗良的鼻峰太高,眉骨也那么深,但压低眼睫时,竟有种温润的平和。
    她忽然想,要是这条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车开过东三环的高架,“金悦府”这三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且惠没有避,反而指给沈宗良看,“喏,我爸爸投资开发的小区。”
    “嗯。”沈宗良余光带过一眼,“知道。”
    她细细的指尖抓在皮垫上,兀自懊悔,“其实,我希望当年他没有挣这笔钱,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卷入冷家的事情里。我们一家人仍旧好好的,哪怕穷一点。”
    “他还是会的。”
    沈宗良镇定地开口,他说:“不管有没有尝到甜头,他都会掺和进去。”
    且惠忽然坐正了,“为什么?”
    妈妈从不与她谈当年的案子,仅仅告诉她不要对此发表过多的看法,爸爸就是做错了事。
    她曾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整个集团赔进去也是应该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光影变化里,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冷静对她说:“有人做局,就必须要有人入局。而部分人的加入,从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就是替罪羊,或者说是白手套。所以,一定会有人利诱你爸爸的,他也一定会去。这整件事,如果说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钟秘书太早过世了。要是他那时仍在,从旁点破一下你爸爸,兴许不至如此。”
    他不失偏颇的口吻,像法官最后的结案陈词,冰冷而客观。
    霎时间且惠懵了,类似的话她从没有听过。
    陈老也好,董玉书也好,每一个人都不肯同她讲。
    他们不愿告诉她丁点儿实情,由得她整日地假如来假如去,设想这样又设想那样。
    但今天沈宗良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结局都是早注定好的,没有可改的余地。
    也许他残忍、冷酷,但这就是事实,而那些美好童真的幻想,根本不存在。
    她最后的一丁点侥幸也折戟沉沙,如拨云雾见青天。
    沉默良久,她才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还以为,她又要点评上一段尖酸话,原来不是。
    话说出口,沈宗良其实是隐隐后悔的,为那一瞬间她苍白的脸色。
    虽然这是一句实话。但实话有的时候,未必就要实说。
    他出言安慰,“既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且惠哼的一声,“被您一说,悬着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能想什么呀。”
    “......”
    就......她的阴阳怪气永远不会迟到。
    沈宗良似笑非笑,“但现在心情确实好点儿了?”
    “好多了。走出了很多年都出不来的死胡同。”
    且惠说完,肚子不听话地咕叽两声。
    见他撇了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瘪瘪嘴,“我没吃晚饭,饿的。”
    沈宗良故作吃惊,“下午不是举了那么大串糖葫芦?”
    她哎呀一声扭过身子,“我没有吃完,都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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