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顿了顿, 说不下去了。
    草了,说的太激动了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再怎么找补也没用, 还是乖乖认错吧。
    这话有些过分了,姬未湫从罗汉床上滑下, 过程堪称是丝滑, 他很有心机地跪在了脚踏上,低头认错:“皇兄, 是我失言。”
    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只不过是不能在姬溯的面前用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而已,要说,也要委婉的、柔和的去说。
    姬未湫其实极少下跪。
    姬溯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修长雪白的颈项极其难得的垂了下去,显出臣服与顺从。这一点他很清楚。这小孩儿是他养出来的, 自幼在他身边撒娇蛮缠惯了, 傲气得很,哪怕身份变了, 年纪变了,地位变了, 他也依旧如此。
    他有时看着姬未湫, 总觉得很奇异,所有人都在变, 仿佛只有姬未湫没有变。
    可如今一看,他终究还是变了。
    不久之前还敢梗着脖子当着面与他说‘我没错’, 如今却再没有了。
    姬溯反思一二, 是否对他过于严苛,不过是一句话, 就唬得他主动下跪认错?
    可这,正不是他想要的吗?
    如今他折了傲骨,他为何又觉得不是他想要的呢?
    姬溯沉吟不语,忽地,只觉得被子叫人动了动,他冷不丁地对上了姬未湫的目光,姬未湫的眼神中满是委屈,见他看来,又垂眼看向了脚踏,紧接着又抬眼看他,虽未说话,姬溯却看懂了他的意思。
    【哥你发完呆了吗?我还跪着呢,能不能叫我起来再发呆?】
    放肆的东西。
    “无妨。”姬溯的尾指微微一动,随即伸出一手:“起来。”
    姬未湫麻溜地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回了原位,并喝了口茶。他:“多谢皇兄。”
    姬溯一哂,道:“茶喝完了?”
    姬未湫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又仰头干净利落地茶水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盏起身告退,姬溯果然没有拦他。
    他刚回偏殿,一回头却见庆喜公公也跟了过来:“公公,可是皇兄有事吩咐?”
    庆喜公公抬了抬手,便有宫人抬着那一箱子死沉的卷宗过来了,庆喜公公道:“圣上说,请殿下您尽快看完,卷宗万不能带出清宁殿。”
    姬未湫是挺好奇那边的情况的——自从知道那边让他们割地开始,他对他们就很有兴趣。他寻思着他一个无权的王爷干不了什么大事儿,但知道多一点总比啥都不知道来的好,便颔首应下了。
    卷宗被整整齐齐地堆在了偏殿的书房里,姬未湫打了个呵欠,也自去睡了个午觉,等醒过来又得去御书房开会,命苦不过如此!
    下午的内阁议事自然还是围绕着突厥国书来,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就是拖,不过是针对边疆布防进行了更深一步的讨论,姬未湫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内阁议事被放到下午了,原来是留了英国公来。
    说起来这位英国公周如晦,他也是姬溯的心腹。姬溯对着自己心腹向来宽宥,也没闹出什么杯酒释兵权的事情来,如今他在燕京是因为两个月前他夫人病重,他与他夫人情深义重,此时边疆无战事,英国公得知后心急如焚,写了折子来批假,姬溯自然是痛快放行,等英国公日夜兼程回了燕京,夫人见了他一面,那口气也就松了,撒手人寰。
    英国公与姬溯一个年纪,以前是姬溯的伴读之一,小时候他也管英国公叫周二哥来着,今日一见,周二哥精神不错,只添了些沧桑之气,这内阁议事也不是拉家常的时候,等到结束了,姬未湫本想直接跟着一道出去,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姬溯多疑,他什么都没干都被怀疑和伪王勾结了,英国公实打实的有兵权的将领,于是请示姬溯道:“皇兄,我去见一见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新丧,我也未能去祭奠,实在是有些不忍。”
    姬溯眉目不动,只道:“你自去。”
    “多谢皇兄!”姬未湫得了同意,露出一个笑脸来,这才回首一路快步追了出去:“周二哥!”
    英国公闻声回首望来,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殿下。”
    姬未湫怀着歉意说:“听闻嫂子噩耗,彼时我不在燕京,未能来祭,周二哥见谅。”
    其实姬未湫在,只不过当时他也在昏迷,哪里管得了这些?
    周如晦颔首道:“臣不敢。”
    “周二哥与我客气什么?”姬未湫与他并肩而行,周如晦应了一声便不再作答。他就是这个性格,不问不答,不言不语,以前在姬溯身边时,就受其他伴读排斥,只说他是个木头人,后来跟着姬溯办事就变成了不知变通冷血无情的木头人。
    但姬未湫觉得周如晦性格极好,他就是难以接近,但是只要得了认同,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姬溯的一众伴读中,姬溯最信任最得重用的也是周如晦。
    姬未湫笑问道:“周二哥晚上有事吗?”
    “无事。”周如晦回答道。
    “那就好……”姬未湫点头,下一瞬抓着周如晦的衣袖就说:“走走走,周二哥,你给我讲讲边疆呗?”
    周如晦的目光从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直看到了目光灼灼的眼睛,刚想要答应,就听姬未湫道:“不行不行,哇,好难得与二哥见到一面,走走走,我叫人从我皇兄那儿摸两坛好酒出来!到你家去!刚好明天休沐,我今天就住你家了!”
    在宫里,要讲究上下尊卑,说出口的话要时时注意,但出了宫就无所谓了。他倒是不怕什么,但喝了酒聊国政,一个不小心冒出点犯上的话多正常!他是不怕什么,也觉得周二哥应该不会,但还是防一下。
    而且周二哥武功极好,他再带上两个青玄卫,出宫稳稳当当——前提是青玄卫没问题。
    想到这里,姬未湫没忍住笑了笑。
    周如晦有些惊讶,他以为姬未湫如今入阁,又住在宫中,听闻就住在清宁殿,再加上此前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他还当姬未湫如今不能随意出宫,可看他说的轻松,显然是来去自由的。
    周如晦道:“臣在东侧门等您。”
    姬未湫一口应下,就此分开,他回了清宁殿将事情与姬溯一说,姬溯果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吩咐在外小心行事,又令四个青玄卫兼一队禁卫护送他。姬未湫谢过姬溯后就出了门,转头问庆喜公公,那声音很是谄媚:“公公——!”
    “哎!我的小殿下!”庆喜公公连忙应了一声:“殿下有什么吩咐?”
    姬未湫嘿嘿笑了笑:“上回在甘泉殿里皇兄赐了酒给我,挺好喝的,我要去英国公家里做客,您给我找两坛呗?”
    庆喜公公一听便知道是什么,他对这事儿记忆尤深:“殿下说得可是碧云酿?”
    “应该是?琥珀色,酒烈如刀,后劲极大的那个。”姬未湫想了想没想起来名字,应该是姬溯就没说过,他干脆描述了一遍。
    果然是这个。
    庆喜公公摇头说:“殿下,这事儿难办呀。圣上下了令,封存碧云酿,日后不许再进上,那都是有数的,不好私取,老奴替您换一种可好?还有一种露云泉,风味也是极好的。”
    好端端的酒怎么就封存了?姬未湫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是姬溯亲口下了令的,他也没有强求——这种事情为难宫人干什么?大不了他回头自个儿亲自去,想姬溯也不会因为几坛子酒和他发脾气。
    姬未湫应下了,不一会儿宫人们就捧着几个食盒来了,不光有两大坛露云泉,还有一些宫中独有的吃食,此外还有两篓如紫宝石一般的葡萄。葡萄方从冰库里出来,上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霜,饱满圆润,煞是喜人。
    姬未湫看都准备齐全了,乘上马车就往东侧门去了。
    周如晦见这般阵仗,便知定是得了圣上首肯,他骑着马跟在了马车旁,姬未湫则是挑开帘子看外头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周如晦说话:“周二哥,在边疆会不会很苦啊?”
    周如晦顿了顿:“还好。”
    “边疆是不是牛羊肉管够?听说有那种偷偷游走于两国的商队,时不时会有些好东西?周二哥你有没有偷偷弄上两匹好马?你告诉我呗,我觉不告诉皇兄!”
    周如晦无奈地道:“走私绝无良种马。”
    “噫。”姬未湫不屑地说:“那肯定是周二哥你银钱和人脉不到位。”
    周如晦:“……”
    微凉的晚风吹得姬未湫眯起了眼睛,是久违的自由的味道。虽然姬溯管他管得严,其实他也并不是很反感与姬溯住在一道,姬未湫觉得这可能是小时候习惯了的缘故,但懂的都懂,还是宫外好啊!
    谁不喜欢没人管呢?
    英国公府也在皇宫不远处,等姬未湫进了英国公府,禁卫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姬未湫与周如晦并肩而行,还未走几步,周如晦便看向了一旁的树影。
    “哎?暗卫也跟来了?”姬未湫问道:“是的话出来认认脸,小心英国公刀剑无眼,那多冤啊!”
    一个暗卫从树影中现身,姬未湫瞅了两眼:“呦,是你,你怎么又回暗卫了?不是说在青玄卫里养老吗?”
    暗卫憋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老实的脸都红了:“殿下,属下当时有皇命在身。”
    姬未湫:“我懂了,你装的。”
    “行了。”他摆了摆手:“跟着吧,我当不知道,周二哥,你也当不知道,免得他回去挨罚。”
    暗卫:“……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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