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满脸懵逼:“……啊?”
    原来是这样的吗?
    原来这短短一句话透露着这么多的含义吗?
    这什么心眼子上长了个人啊?!啊?!
    大概是姬未湫的表情太过茫然, 姬溯语气颇为温和:“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姬未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皇兄,说了你不能训我。”
    “不训你。”姬溯道。
    姬未湫觉得他哥现在的目光非常有当年高数老师的风范,看他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在说:他好像没听懂?算了还是先听听他的解题思路。
    姬未湫得了首肯,从奏折中挑出他想要的:“皇兄你看, 虽说他在这第一本奏折里写‘所贡不及臣也’, 但你看这第三本,也明确提及了世祖是赐过红尘白雾的, 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伴读, 自小跟着世祖一道读书,得点茶叶之类的贡品再正常不过,红尘白雾的量很大,所以很有可能年年都有赏赐,他喝惯了往日贡品, 在当地与往年做比较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岁贡已是优中之优, 但也保不齐那一年有异军突起,可能就这么一茬, 就那么两棵茶树的品质特别好?”姬未湫抿了抿嘴唇:“也不能把人心想的太坏,关系越近, 说起话来才百无禁忌不是?李云修伴读出身, 家中必然也是朝中要员,这一点东西难道还看不明白?他与世祖这般说话, 说明他心中毫无芥蒂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此处实在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皇兄, 我说的不对吗?”
    姬溯点了点他手中的奏折, “也不算错,但未免讨巧。”
    姬未湫瞬间领悟了他哥的意思, 他哥是在说,他现在拿着李云修日后的奏章往前看,自然能分析出其中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可这两本折子相隔了半年的时间,世祖可没有提前看到半年后的奏章的能力。
    姬未湫的目光落在了世祖朱批上,‘卿之宏图,求仁得仁’这八个字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如果……这么说,看他哥,心眼子长了个人八成是祖传的,世祖也是这么一个人,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猜测,最后写下了这一行批复?
    大概是想了许久吧?世祖或许会想说的到底是今年的还是往年的?如果是今年的岁贡,李云修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如果他真的碰了岁贡,他是管还是不管?最终看在多年情份上,世祖决定充耳不闻,写下了这一行话,他甚至告诉李云修若他喜欢,可以在辽源府多待上两任。
    姬溯见姬未湫眉间微动,目中缓缓生出悚然之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
    岁贡听着是吓人,可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一些茶酒果子,珠宝玉石,不过是拿来吃用赏人的玩意儿罢了,真正的心腹人哪里会缺这些?别说是他哥身边的,便是他身边的醒波眠鲤两个侍从也不带缺这些的。
    每年光吃食上的岁贡就有数百项,哪怕每一项只有两罐茶叶,加起来的数量也不是一个人能用得完的,这些吃用又不能久放,当然要赏出去。
    但有些界是不能越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不予,臣不可自取。这李云修李大人就是犯了这一道忌讳,亏得与世祖交情甚笃,这才叫世祖决定不看不管,只往好处想就是了。
    姬未湫脑海中浮现出看过的另外十几本折子,不禁喃喃道:“这也太狠了……”
    姬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孩儿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好笑:“说说看。”
    姬未湫指着折子分析道:“世祖顾念与李云修的交情,故而只当是没看见,这折子里还说仓部郎中尽职守节,想必世祖见着了之后是要提拔的。从这里看,仓部郎中的折子夸李云修治下有方,又赞世祖慧眼独具……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一派,送李云修出去就是想为日后打下基础,免得政绩不足,落人口舌。”
    姬未湫垂眸看着李云修写给世祖的第二本奏折,语气渐淡,只要代入他哥的思维去看这些,突然一切就变得清晰了。他慢慢道:“田间秧苗长势喜人,辽源府一切平安,李云修带兵剿匪……逼匪从良,开垦荒田……”
    他抬眼看向姬溯,带着一点笑意:“皇兄,你说他这兵,是私兵还是驻守军?”
    李云修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是知府,是文官,不是武官,从公来看,他手下能称得上有武力的只有两种人,从公的衙役府差,从私的家丁护卫。
    根据朝廷律法,各府驻守军不可轻易调动,更不能擅出州府地域。剿匪这种事得和当地掌管驻守军的都监商议,出州府则是要有圣上发下的明旨,否则以谋反视之。
    如果李云修用的是辽源府的驻守军,他剿匪剿十几个山头,有几个山头明显不在辽源府范围内,他调驻守军擅离州府?
    当地都监是傻的吗?这样的大事他都不向燕京请示就同意了?是什么让他这么有信心世祖不会计较此事?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这事儿都够得上九族消消乐了!
    他是为什么同意?是因为李云修是世祖伴读?还是李云修已经在辽源府一手遮天,都监不得不听从于他或是已经归于他的麾下?
    或许李云修带的是私兵对于世祖来说更能接受一点,比如李云修武功超群,手下又有同样武功高超的护卫随行,二三十号精兵良马,冲进土匪窝里一通砍杀,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可后面又错了一处,前面还能说有回转的余地,这一条真的无可辩驳——他居然逼匪从良!让人耕田去了!
    就是现代抓了强盗还得判刑吃官司呢!这里头律法比较复杂,姬未湫背不出来,但基本都是流放做苦役,如果杀过人就砍头,头目不光砍头还要牵连全家一起流放或打入奴籍。
    他这把人抓回来,得意洋洋地写了个‘从良’,他脑子没坑吧?!真按照他这么来,辽源府怎么还不乱套?!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指‘我先上山当土匪杀几个人,然后我放下屠刀下山就能立刻回归正常百姓生活,有田可以种!’?
    违法了哥。
    此前看世祖朱批一句‘倚得东风势便狂’他还当是世祖一语双关,调侃李云修嚣张,如今看来这根本不是在调侃他,而是在严厉地警告他——你这般狂妄,不遵律法,倚仗的是哪一股东风?
    姬溯罕见的挑唇一笑:“重要吗?”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带的是私兵还是驻守军,重要吗?不重要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大忌,等到感情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就是算账的时候。
    “不重要了。”姬未湫也觉得是,他现在觉得世祖真是个好脾气,这都选择继续相信李云修,骂了一句就算是完。
    第三本奏折是参李云修的,粮种除了差错,导致辽源府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御史参李云修,世祖依旧选择押下再议,可前有那两件事,后面又跟上了这一件事,便显出了李云修的无能——怎么不算无能呢?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堆,该办的事情反而砸了个天大的窟窿。
    就是如此,世祖依旧没打算处理李云修,但按照南朱律法,李云修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必定是要回京请罪的,结果他硬是不回京,要在辽源府收拾残局。世祖要运送救济粮过去,必定又派了心腹,将这一个烂摊子收拾了,也就是如此,架空了李云修,李云修很大可能已经是戴罪的状态了,所以回京的时候的折子一路写的就是风光美景,事事记挂世祖。
    第七本跨度又是一年,他此前以为李云修是在这一年里修复了和世祖的关系,所以才去边疆驻守,现在来看,应该是世祖已经放弃了他,所以才奔赴北疆,又是抱怨苦寒,又是抱怨老油子——辽源也苦寒,怎么不见李云修抱怨?
    不过是去辽源时尚有圣宠,有世祖保驾护航,一路自然无虞。而此时他已遭世祖厌弃,自然无人再为他铺路。此后又是‘意外’打了胜仗,可见世祖没有打算让他真的去打仗……不想李云修还真是有个天分的,就此脱离世祖掌控——到这里世祖或许并不是不乐意见的。
    以他在辽源府展现出来的手腕性格,日后回燕京仗着自己的功劳在京中吆五喝六,逾制越权……被杀一点都不奇怪。
    姬未湫抬眼看向他哥,本想问一句‘皇兄,你给我看这个作甚’,可在看见姬溯平静得几乎冷酷的眼神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
    ——李云修与他,何其相似?
    姬未湫遍体生寒。
    同样是外出办差,同样是放他自立,若他再狂妄自大一些,再放肆一些,等耗干了他哥对他的情份,他与李云修有什么不同?反正他这个兄弟也并不是亲生的,算起来和伴读差距也不是很大!
    姬溯见小孩儿瑟缩了一下,望向他的目光敬畏而恐惧,心道这才到哪里,日后朝堂之中尔虞我诈比这凶险百倍……不过总算是有些成效,不算是笨的。
    “皇兄……”姬未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说。”姬溯好整以暇地想听一听小孩儿想说什么,连语气都温和了起来,带着一些鼓励。
    只听姬未湫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兄,你不是还记恨着我当时叫八百里加急送鱼的事儿吧——?!”
    姬未湫的尾音都被吓得变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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