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 那些被刻意埋藏掩盖的记忆忽而如?翻滚海啸,在?疾风厉雨间被汹涌猛烈地涌上脑海。薛应挽突然感到一股从?头至尾的凉意,冰块般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处。
    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记不得那日究竟是个怎样的日子, 天气是好是坏,白天还是黑夜, 下?雨或是艳阳。
    唯独忘不掉的,是那个名字, 那个令他全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付谨之。
    还有那块被他带在?身上, 在?寂夜无人时一遍遍涌手?指抚摸过, 将?纹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玉佩。
    山庄牌匾之上,亦有纯金打造, 雕篆精细的一模一样标志。
    如?何?能忘, 如?何?敢忘?
    薛应挽虽一直能与朝别共感,可多是浅淡情绪,从?未有过现?下?一般强烈到影响他心神,似乎此时此刻, 自己就是朝别本人一般。
    脚步似灌千斤铅水沉重, 久久迈不出下?一步。
    付谨之毫无觉察,白衣衣袍被风卷起,回头望去, 笑意粲然:“朝别, 你怎么不走了?”
    朝别怔然。
    与他相处的两年,在?记忆中混着?那日的漫天血海, 付谨之与喻谨的脸庞也渐渐融合交织,终于拼凑成一个具体形象。
    两侧护卫对付谨之行礼, 叫出恭敬称呼:“少庄主。”
    流云山庄占据了一整个山头,几乎位处云端,似是建造者有意仿造皇宫所制,重楼飞阁,玉砌雕阑,人间罕有。
    朝别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的先辈是曾与遗留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族,也唯独他们种族能够年纪轻轻化?形,且混在?人族中不被探测出妖族血脉。
    付谨之没有骗他,就算回到流云山庄,依旧视他如?兄弟。
    不仅如?此,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朝别能庄内自由行走,二人也如?从?前一般修行切磋,偶会下?山做些除妖兽,剿山匪的义举。
    身为流云山庄少庄主,付谨之双亲疼爱,阖家团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他能够忧虑的事。只唯独一件,是朝别偶然在?山庄间所听见的争吵。
    流云山庄庄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够继承山庄,付谨之却不愿,只道父亲身体康健,还有许多寿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历天下?,不愿困在?山庄之内。
    这显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与他争论,这次也还是没达成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不欢而散。
    朝别于付谨之不在?庄内之时,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细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阔别多年之物。
    他七岁时,独自猎杀了一只野猪,用骨头做成了骨坠子,洋洋自得地带在?身上。
    九岁那年,赠予了一个来林中游玩的孩童,当做日后相认的礼物。
    在?他带走骨坠的第三天,付谨之便有些苦恼地敲开了他的屋门。
    “朝别,你是不是到我房间里了?”
    朝别道:“本来想去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就离开了。”
    付谨之思虑再三,还是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划,“约莫这样大,没有上锁,乌檀色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我记不清了,”朝别问道,“有东西丢了?”
    “一个很重要?的坠子丢了……骨头样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间,问了下?人也没找到,才?想着?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朝别却问:“一个骨头,也值得这样费尽心力找吗?”
    付谨之点头,话语恳切:
    “是我小时玩伴赠予的,我和他约好凭此物相认。”
    “只是一个玩伴而已,何?须记挂多年?”
    付谨之看向屋外阶柳庭花,唇角弯勾:“我儿时父亲时常逼着?练习箭法,玩伴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和栖棠走得更近些,算下?来,他应当是我第一个好友。”
    “更何?况,他救过我的命——虽再未得见,我却始终记得那日场景,亦将?他当做重要?之人,如?今时过境迁,信物丢了,要?是再见,该如?何?才?能认得呢?”
    朝别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别,也没有讲出下?一句话。
    因?着?共享神识,薛应挽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矛盾。
    一边是满门覆灭的深仇大恨,一边是看似无辜的多年交心好友与往后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实在?……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恨意与付谨之的诚意相冲撞,令他陷入了一个四面?囚笼的困境之中。
    恨吗?是恨的。
    他没了双亲,没了族群,流离失所十数年,那些饥寒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杀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报灭族之仇。
    可此时此刻的朝别,已然做不出一个选择。
    若是可能,甚至也许会一辈子纠结于究竟是否还要?去坚持,带着?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着?囫囵过下?去。
    流离颠沛让他贪恋平稳,早在?磋磨间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历经万千风雪的终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胆小,懦弱,害怕选择。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时刻提醒自己罪魁祸首是将他带出深渊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乱,害怕再一次……身侧空无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过半月,付谨之终于得闲,特意带了一坛父亲珍藏的好久来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处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对饮。
    两人许久没能这般安静地坐下来了,回到流云山庄后,付谨之便少了许多一同游历时的恣意,整个人有些束手?束脚,唯独见到朝别,才?像得了一丝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眯起,“我总是想,要?是没有回山庄就好了。”
    朝别眼睛盯着?他手?中酒盏,问道:“你不是要?当流云山庄的接班人吗?”
    “不想,”付谨之摇摇头,困怏怏地继续道:“我不想当这个什么山庄庄主……我一直想,要?是我们还在?外面?,日日跑马观花,野鹤孤云,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一群大雁从?湛色天际飞驰而过,付谨之握起那把没有上弦的弓箭,闭着?一只眼,作势瞄准,从?口中顾自发出一道模仿弦发的“嗖”声。
    雁鸟飞过,不留痕迹。
    “我是在?羡慕他们呢,”付谨之目光放空,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当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飞,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当个道士,每日给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赚点小钱,往大江南北都看过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说:“我都忘了,我会看手?相,朝别,把手?给我!”
    朝别伸出手?掌,付谨之凑上前仔细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你这手?,真是奇怪……”
    朝别问:“哪里奇怪?”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付谨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条生命线啊,别的,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感情,要?无疾而终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样。
    “得了吧,”朝别满不在?意,收回了手?,“别瞎看了,醒了再说吧。”
    付谨之还是乐呵呵地傻笑。
    “我们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儿都成。”
    “不当少庄主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感慨,“世?间那么大,总能不被我爹找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顺便带上栖棠,大不了躲起来。”
    朝别去抬酒的手?顿在?原地,别过眼,用视线余光看着?酣醉得满面?潮红的付谨之。
    付谨之托着?下?颌,笑得很开心,左脸颊梨涡深深。
    朝别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他到山下?镇子喝酒,一人点了近二十坛还要?多。
    蜀中的酒比缙平镇的果酿更浓烈数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劝诫也不听,醉了倒地便睡,醒来继续喝,就这般浑浑噩噩,连入店客人都刻意避着?。
    恰逢今日,浩浩荡荡来了几位外地人。
    他们坐在?朝别邻桌,为首之人是个年约二十的红衣公子,跟着?一众或下?属或打手?统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见店内除了朝别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外再无他人,便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
    那红衣公子先说:“都说流云山庄声名藉甚,口碑载道,如?今看来,倒是名实难副。”
    “是啊,还以为有多厉害,今天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无能之辈,竟然还拒绝公子提议,真是有眼无珠!”
    几人零碎话语中,朝别分?辨出一点消息,大约便是横断之乱启,这位小公子想问流云山庄借宝以锻造自己武器,流云山庄借口推辞,这才?忿忿下?山,言语间皆是嘲讽。
    一只酒壶不小心滚落,碎坛子发出清脆声响,邻桌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别,回身骂道:“莫管莫管,一个醉汉!”
    红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捡垃圾的一样。”
    一壮汉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朝别,骂道:“狗东西,臭到我们公子了,还不滚远点。”
    朝别动了动脑袋,继续睡觉。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
    壮汉呸了一口,便又回了桌,几人开始继续谈论起来,先讲流云山庄是如?何?名不副实,又说付成海如?何?虚伪奸诈。最后,红衣男子冷冷呵声,忽而开口:“照我看来,那流云山庄的山庄主付谨之,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往后流云山庄在?他手?里,怕是活不过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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