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 朝别在家中足足待了三日。
    坐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之上,安静看着拼凑不齐的血肉肢体。
    屋外日升日落,中途下了一场雨, 冲刷村落的遍地狼藉。
    得益于辟谷丹,三日未曾进食不觉腹饥。至第三日末, 才?恍然?站起身,去到灶房, 狼吞虎咽吃下已?然?发臭的红肉。
    随后浑浑噩噩,走出了族群居住地。
    他在林中苟且得生, 抓到兔子, 山鸡鸟雀便直接生扒而?食。衣衫褴褛, 头发蓬乱,被?入林打猎的村人看到, 还当?是野人, 将他痛打了一顿。
    随后,朝别咬断了他们的脖颈。
    穿上村民的衣物?,收起耳朵尾巴,一路往前?走, 雨淋日晒, 风吹雨打,一路乞讨,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城镇。
    为讨一口吃食, 在镇上一家酒楼当?杂役。
    老板见他身强体壮, 沉默寡言,便什么拖地洒扫等?脏活重?活都?交由他干, 每月只给他人一半银钱,若是遇上顾客生事, 便将他丢出去将人教训一番。
    直到有一日,来了几个外乡人,说酒楼菜品缺斤少两,争吵之后,朝别依老板所言,将他几人重?伤。
    本以为事情?和往常一般过去,谁知?那几人竟是临镇大户人家,亲戚还有在当?地官府当?差的,几日之后,特意前?来要说法。
    酒馆老板怕惹事,给朝别塞了二两银子,随后把他交了出去。
    那几人带了打手,将朝别压在地上,当?街殴打整整大半日,打得皮破肉烂,身无?完肤,露着白骨森森,极是可怖。
    那伙人散去,朝别一步步爬到无?人看到的巷尾,蜷缩成一团。
    他摸摸耳朵,似乎有一边已?经不再能听见声音了。
    *
    揣着二两银子,朝别去了下一个城镇。
    银子花了一两,剩下一两不知?何?时?被?人偷了。
    他身上剩下的,只有当?初付谨之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纹路被?重?重?摩挲过一遍又一遍。
    他去问过人,别人笑他,这是流云山庄的家徽,怎么,就你,也想去流云山庄?
    朝别跟着笑,随后将那人当?作了晚餐。
    也记住了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只是时?间漫长,最初的仇恨,也在日积月累的磋磨间慢慢变为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敢再去回忆当?初景象了。
    而?后风餐露宿,卧雪眠霜。
    朝别没有吃的,就去跟别的流浪汉抢,后来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武打摊子的老板,在街上表演挨打,能管上一日的饭。
    他熬了整整五年。
    缙平镇地处五蕴阁所驻百里之内,时?常有江湖游士经过,也算得上繁盛。
    朝别数日没有吃饭,与人比武换赏钱时?,对街醉欢酒楼来了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负行囊,背后一把雪亮的银色长弓。他听到少年清澈如泉的响亮嗓音:“掌柜,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必是我们缙平镇特有的红果酿了!公子且先候着,马上就来!”掌柜一面?揽着新客,堆笑着高声呼喝。
    新酿启坛,果香与酒香浓郁。
    设比武的老板与他约好,朝别要被?他手下揍趴下,挨上半个时?辰的打,就能多吃两个馒头。
    他趴在地上,被?雄壮男人抬脚重?重?踹在后背。
    抬起一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少年正喝下一碗酒,面?上笑意爽朗。似乎注意到对街吵嚷,问掌柜:“外面?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习以为常:“几个卖艺杂耍讨赏钱的。公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上两眼,有个经常来我们这捡剩饭的乞丐就在那,据说天生健体,怎么都?打不坏。”
    少年喜爱热闹,一听还当?真起了身子,凑近人群,看到一头乱发被?压在地面?,无?数腿脚棍棒落在身上的朝别。
    忽而?出声:“打斗就打斗,何?必这样羞辱人?”
    老板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口中咬着根骨头,闻言觑他一眼,啃食干净的牛骨砸在他跟前?:“不看就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下一脚落在朝别后腰,又重?又沉,身后人抓起他头发,逼他仰起颈,露出一张满是泥污的肮脏面?庞。
    朝别粗粗喘着气?。
    少年与他短暂对视了一下。
    他看到朝别额发遮挡下,深邃而?锐气?,森戾摄人的乌沉双眼。
    似是常年藏着不得发泄释然?的怨,如林中最凶恶的狼犬,又如地狱中爬上的厉鬼。
    朝别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清凌澄澈,如星华万千,日光从他头顶泄下,似乎整个人都?被?浸在光里,染上一层灿金色。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摊前?的铁碗中,哐当?一声,闷沉地响。
    “这样够不够?”
    设摊老板方才的怒目横眉登时化作喜笑颜开,赶忙起身,一脚踹开浑身腱肉的打手。
    “够,够,当?然?够,”他去捡起铁碗中的大银锭,用衣物?擦了又擦,嘿嘿地笑,“您还想看点啥,他不仅能挨打,还可能打了,这就给您表演一个?”
    “不用,”少年半蹲下身子,看向胸膛起伏的朝别,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我要买下他,够不够?”
    朝别被?猛踹上一脚,老板粗声骂道:“你以后跟着这位公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朝别侧着脑袋躺在地上,白衣少年叫了他两声,耳朵里只传来一点微弱声音。
    朝别爬起身,慢慢地端详着白衣少年。
    玉冠束发,白衣锦袍,清俊中透着一股疏然?,左脸笑起来有个微微凹陷的梨涡。
    “走啊,”他说,“你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朝别就这么随他回到方?才?的酒楼,许是见他邋遢,时?不时?有客人目光落在身上。
    桌上是点好的酒糖牛肉,两碟酱猪肘子,上好的酒,少年取下长弓,置于一旁小凳上。
    朝别问道:“为什么。”
    他太久不说话,声音很粗,很哑,像是什么干燥分岔的木柴,磕磕绊绊地不清晰。
    少年顾自倒了一杯酒,酒液入腹,抬手擦去嘴角酒液,十分爽朗:“什么为什么,我见你有眼缘,就把你买下来,请你喝酒吃肉还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朝别继续问。
    一碗酒被?推到朝别面?前?。
    “喝酒。”少年说。
    朝别沉默一会,端起酒碗。
    喉咙滚动,生灌下一整碗醇香酒酿,酒液顺着下巴,湿了大半襟领。
    酒并不烈,更多的是花果清香。
    于他而?言,已?是多年未曾尝过的美味。
    盛着肉的碟子被?推到面?前?,少年做了个手势:“请。”
    朝别饿了很久,肉类香气?窜入鼻间,他再不犹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就着馒头吃起两碟肉来。
    少年招手:“老板,再上两盘。”
    他这般沉着脑袋吃食,左耳后远远便闻一道声音,脆若银铃,细棱棱,听来十分刁蛮:“怎么,你说先一步来把菜点好上齐,合着是先请了个乞丐,让我来吃你们的残羹剩饭来了!”
    少女步履轻盈,款款而?至,坐到少年身侧,手中一只挂了铃铛的团扇,果真叮铃叮铃地响。
    朝别掀起一点眼皮,从遮挡的额发中看到了少女面?容。
    天水碧襦裙搭纱制藕荷霞帔,禁步系腰,肤如雪腻,腮若敷粉,额心一点朱砂,杏眸剪水,盈盈如月,当?真是位仙露明?珠般的美人。
    朝别不识,观看着全程薛应挽却是再清楚不过,当?下愕然?——
    此人不正是,负责此次秘境的百花门门主喻栖棠吗?
    喻栖棠……与朝别竟曾经相识?虽样貌稍显稚嫩,性情?却与千年后成为百花门门主的她几乎算得上天差地别。
    少女芍药般润红的唇角轻勾,偏又生一点媚意,掌心托颌,露出截藕白腕子,腕上带着一只小银镯,在日头下反射辉光。
    感受朝别目光,柳叶细眉一挑,扇子遮挡在二人面?前?。
    “不准看。”
    朝别重?新低下脑袋,用馒头沾着油水,扒尽盘中最后几块肉。
    少年:“……”
    少年:“再来两盘。”
    喻栖棠摇着扇子驱赶那股油腥混着朝别身上久未清洗的臭味,嫌弃道:“怎么突然?大发好心?”
    “觉得有缘,就做了,甚么突然?不突然?,”少年笑道,看向朝别,“这位……兄弟,你很厉害。如今你也是自由身,是愿意自行离开,还是想跟着我,往后一起四处游历?”
    朝别依旧透过糟乱的额发看他,看到那张白净的少年面?庞,此刻笑意温然?,右颊还有一颗浅淡梨涡。
    喻栖棠看热闹般敲了敲桌子:“问你话呢!”
    良久,朝别张了张嘴。
    他哑声问道:“今后,也能,吃……这些吗?”
    喻栖棠忍不住嘲笑:“你这买的什么乞丐,连讲话都?不会,还问你以后还能不能吃这些……哈哈哈……”
    朝别早已?习惯这种藏着讽刺的笑意,用手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愿意与他一起。
    少年明?白他意思,笑道:“好!”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说道,“我父亲与我说过,在外不准用本名丢了他颜面?,你便叫我喻谨,或是阿谨皆可。”
    朝别比了比唇形,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薛应挽却是哀叹一声。
    世上总有不巧之事,可朝别与此人,却实在是不巧中的不巧,不幸中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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