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暴雨倾盆, 薛应挽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屋外雨声倾泻, 汛水连成银丝从檐角淌落,触地飞溅成珠,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薛应挽几乎要被漫无?边际的空落吞没。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被灼烧身体的痛楚尤历历在目, 薛应挽费了极大力气,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 脱力摔回被褥之间。
    他抬起一点?手臂, 借着极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双手,摒去纷扰心?绪, 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点?点?身体知觉恢复,重新从榻上撑起。
    屋外瓢泼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啦啦的声音从未停歇。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声收歇, 东方将白?, 晨曦第一抹晖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过神来,观察着身处周边的一切。
    一间狭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满杂物, 榻前便是散乱的书本纸张。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张发霉的老旧桌案与架柜, 均布满尘灰,想来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薛应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尘,布满裂痕的铜镜,简单擦拭后,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固然?从前落了个惨淡下场,可上天既给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间的机会,想必并不是为了看他继续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过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许讽刺。
    一腔真?心?错付,换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万万值得之人,却偏喜欢上一个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说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尘,甚至像看未开蒙的孩童一般觉得好笑?。
    这?样的人,连让自己再为他气恼烦厌也不配。
    薛应挽简单理了理身上衣物,离开了这?间陌生的小屋。
    将将过了卯时三刻,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屋外日头高?盛,潮润的空气还带着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顺着叶片落在泥地里。
    这?处显然?是个小村庄,往来的村民背着背篼或锄头提篮,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镇上早市,薛应挽这?般呆站在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拦下一个村民简单问询情?况,便听到远处一道匆忙喊声,继而朝他奔来:“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边!”
    薛应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讲话之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气喘吁吁,面上却十分着急,鼓腮不满:“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吗,你怎的出来了?”
    薛应挽问他:“姑娘,你认识我?”
    那?少?女本还抱怨,如今听他说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诶”了一声,视线上下巡视一通,停留在薛应挽面上,对上那?双清澈瞳珠。
    “你恢复了?”少?女疑问。
    恢复?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应当此前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出现在此,心?念一动,顺着少?女话语继续打探,摇头道:“我今日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屋内,从前记忆却不知怎的消失无?踪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惊讶不已:“说话这?么有条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应挽:“……”
    在与少?女对话间,薛应挽才逐渐知晓一切由来。
    此处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琼,自小在村中长大,家中卖酒为生。
    与薛应挽认识,则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归家,看到一个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驱赶,薛应挽竟就这?般突然?昏迷在地,无?法,只得寻了家人,将他带回村中先行医治。
    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你要见霁尘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听说霁尘真?人已经很多?年没下山了,要见到,也只能是朝华宗弟子才有机会。”
    “倒是也巧,前两天我上镇子里,正好听说朝华宗五年一届的招新就在这?几日,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就去试试,要实在不行,回来和我姐成一对,当我姐夫也是个不错选择。”
    薛应挽从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与人互论道理还能争上一二,偏就这?种调笑?话语无?可奈何。脖颈便红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礼致谢,头低得没抬起来:“多?谢姑娘厚爱,但我实在,实在是……”
    柯琼哼笑?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个大饼。
    “瞧你这?模样!赶快去吧,再过两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
    薛应挽身无?一物,只带着一只柯琼给的大饼当干粮啃食。他记得自己从前已结金丹,可现下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炼气修为,且灵根完整,能丝毫无?碍地感应天地灵气,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他尝试引灵入体,只闭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觉察出方圆百丈内万物之景。空气中些?微灵力如粉尘般漂浮,似能与之对话,一时丹田烘暖,意念与周身灵力流转相合,竟是极为顺利。
    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之感,便是前尘在尽心?修行之时也从未体验,想来,是体内丹田盈聚丰富灵源之因。
    再睁眼,已然?灵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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