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未在窗下久待,恐有人瞧见起疑。
    女孩子想要好亲事并不算错,但太过主动就不够矜持了,恰如男人个个想要做官,写出的诗文却俱是淡泊名利,不得不说有种含 蓄的幽默。
    其实徐宁所求并不多,嫁给差不多门第的官宦子弟,吃吃喝喝过一生就够了;至于她身份尊贵的大姐姐,自然得指给皇亲国戚,方不辜负此等美貌门楣。
    离了夫人所在的东暖阁,徐宁一径来到小跨院的梢间中,甫一进门里头便鸦雀无声。
    总是如此,似乎她天生就有种冷场的本事,和同辈们在一起相处时尤为明显。其实她并不算年纪最长的那拨,但这些人仿佛对她分外……敬畏?
    这固然离不开徐婉的挑唆,但,事实上她也与她们产生不了共鸣。嫡出的瞧不上她,庶出的见她那样捧着自家长姐,几乎没一点儿主见,也难免心生鄙薄。
    而她处处表现得无可挑剔,引得各家夫人们交口称赞,似乎又有种“别人家的孩子”的错觉,试问谁想跟这种人打交道呢?
    但,徐宁并不在意这样单纯的喜恶,孩子就是孩子,人世间要操心的事多着呢,等她们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什么叫无可奈何,而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徐婉最先站起身来,笑道:“三妹妹。”
    当着人她对徐宁尤其亲切,如此好衬托对方冷淡——瞧瞧,明明是她百般示好对方却不领情,可见往日里谁欺负谁。
    徐宁看穿她的心思也懒怠理会,而是越过徐婉肩膀,看向坐在她身后的那名少年。
    倘她没记错,这位是王家二房独出,排行第六。
    王珂感应到她视线,有些羞涩地起身,“宁妹妹。”
    对着她是宁妹妹,那位却一口一个阿婉,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也难怪,差生总是最有共鸣的。徐宁素闻王六被家里溺爱,性情柔弱,又总爱与姊妹丫鬟厮混一处,换句话说有点娘炮,唯独在功名上不肯用心。这些显而易见的坏处以前是她首要排除的,但,穿来古代这么久,有才干但野心勃勃的男子,远不如一个无能良善的男子值得信任,只瞧她爹便知了。
    嫡母王氏出身世家名门,本人也是才色俱佳的标准淑媛,如今还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过得劳心费力。
    王六或许没什么主见,可只要她有主见就行了,这样的人是连狂嫖滥赌都不肯的。
    徐宁如此想着,让婆子再去端几碟点心,另带一壶浓茶来。
    徐婉皱眉,“这普洱茶如此涩口,怎么不换碧螺春?”
    言下之意,未免太过怠慢客人。
    徐宁笑道:“普洱消食解腻,和甜食搭配最合适。”轻轻瞥了王珂一眼,“六表哥你说对不对?”
    王珂最爱吃甜的,但自从坏了一颗牙后,母亲便不许他多沾,逢着作客才能偶尔打打牙祭。
    徐宁如此说,他自然又惊又喜,忙不迭点头。
    徐婉分外无语,虽不知小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既然自己在这,岂能容她事事称心如意了去?于是不着痕迹地坐近了些,又从架子上摸出本《七侠五义》来,撒娇道:“表哥口齿最好了,讲故事给我听罢。”
    几缕发丝从耳畔垂下,淡淡幽香渗入王珂鼻尖,让人不自觉神魂颠倒,他哪还说得出拒绝之语?
    遂清了清喉咙,开始充当说书先生,其余兄弟姊妹也都凑上前来,要听听他讲的这一段故事。
    徐宁也寻了张软榻坐下,做出专注聆听的模样。无奈那里头的情节早就滚瓜烂熟,实在提不起兴趣,倒是王珂的声音温醇悦耳,颇有催眠之效——以后让他唱摇篮曲一定不错。
    困意渐渐上来,势必不能再待了,徐宁捂着嘴起身,避免呵欠被人看见。
    大伙儿听故事听得入迷,并无人过分注意,倒是王珂悄悄抬眸,小心看了她一眼。
    徐宁抱歉地笑笑,佯作更衣转身离开,嘱咐守在门外的婆子把冰盆挪远些,四角各摆一个就够了。如今还不到酷暑天气,少爷小姐们身娇肉贵,着了风寒可不太好。
    这话若让徐婉听见,定得埋怨她小气,但……反正她的好意无须要她领受。
    姨娘这会儿多半在午睡,她天天鸡叫五更就去太太跟前伺候,大半天都在站桩,也就中午这会儿方能歇歇。徐宁想了想,还是别去打扰了。
    她记得父亲书房里有一本《弁而钗》,十分香艳引人入胜,她才翻了上册,今日正好把剩下的看完。
    徐宁提着衣裙一路小跑,然而才穿过回廊,便与一服彩鲜明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刹车不及,差点撞上来人胸膛,幸亏她运动天赋惊人,硬生生愣是站稳了。
    徐宁轻快地施了一礼。这人头戴玉冠,身穿蟒袍,足踏皂靴,可见身份贵重——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谁。
    静王来了前院却不令人通报,可见与父亲有要事相商,不欲妇人们理会。
    说到亲事,尽管如今盛传的版本是温妃娘娘知恩图报深明大义,可徐宁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温家当年虽蒙平反,可也是从头开始,温妃能从一个普通秀女登临高位,又顺利生下皇儿赐封为王,可不是靠着心软善良就能办到的。何况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爹爹升了工部侍郎后才提,到底是想报恩呢,还是有利可图呢?
    当然,对徐家也是双赢就是了。
    至少传言有一条不假,静王齐恒的确形貌昳丽,五官精细得如同画笔所描绘,冷冷淡淡的眉眼仿佛藏着万丈丘壑,让人不自觉地望进那两汪深潭里去。
    当然,这些与她没什么关系,有个位高权重的姐夫并不会让她身价倍增,反而多了许多掣肘。与其徐馨当了王妃后天天把她叫进府中炫耀,她还是远嫁最好了。
    徐宁垂下眼睫,恭敬地退到一旁。这走廊虽窄了点,也不至于并排两个人都站不下,此举只为彰显身份罢了。
    静王却并未承情,反而直直开口,“你便是本王的未婚妻?”
    徐宁心头一万头草泥马路过,就算她与徐馨容貌有几分相似,也不能真的认错人啊,这误会可大发了!
    连忙再施了一礼,急急道:“臣女乃徐家幺女,排行最末。”
    至于名讳就不必告诉外男了。
    静王唔了声,“的确,听闻徐家大小姐性喜奢侈,最爱盛装丽服,你比你姐姐俭朴多了。”
    徐宁内牛满面,她今日可穿了最好的一件衣裳,朱红缎面上绣着大片的紫藤萝,已然十分靡丽。本意是想吸引那几个表哥,谁知表哥没注意,倒是让……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不过静王那话到底是夸徐馨还是贬徐馨呢?徐宁不敢乱接,万一弄巧成拙就是她的罪过了。
    好在静王不像个多事的,轻轻颔首便从她身旁经过。
    徐宁舒口气,扶着栏杆正欲起身,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王珂不知从哪瞧见了她,一脸欣喜奔来,这回却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徐宁听到一声闷哼,想必是冲着下巴去的,这也难怪,静王比王六高快半个头,只是骨肉亭匀,看上去并不十分矗目。
    未免阎王爷责难,徐宁赶紧拉着王六跪倒一旁,“殿下恕罪!我表哥性子鲁莽,不是有意冲撞殿下的。”
    一语点出来人身份,暗示王六也跟着求情,这事便揭过去了。
    然而王珂哪见得这等场面,早就吓得面色发白、腿脚都软了。但见他两股战战,颤巍巍开口,“臣、臣……”
    徐宁都快气死了,你一个白身称什么臣子,草民不就够了。
    生怕火上浇油,按着王珂的头又低下去八度,讪讪道:“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
    的确也还是个孩子,若非徐宁在场,有那点微薄的自尊心撑着,王珂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玄色衣角缓缓消失在视野里,徐宁心头大石方才落地,俯身再拜,“殿下慢走。”
    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伤情如何,弄得跟肇事逃逸似的,罢了,王府里应该不缺太医。
    徐宁叹口气起身,把王珂也一并拉起,这小子连衣领都湿透了,里头想必更是汗出如浆。
    徐宁委婉道:“表哥,我叫人带你去更衣吧。”
    王珂呆呆发愣没反应过来,徐宁无奈,只得唤来二门上小厮,让他去内院领一套大爷平日穿的衣裳——大哥徐椿常往松鹤堂去,老太太那里应该有备用的,估摸了下,两人身量也相仿。
    王珂好容易回神,忽一眼瞥见衣角上有几点可疑的水渍,裤/裆处也……赶紧伸手捂住,笨拙地辩道:“宁妹妹,这不过是……”
    徐宁忍俊不禁,却还是体贴地转过身去,任由王珂拿手帕匆匆擦干,口中体贴道:“我明白,六表哥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管怎么说也算意外之喜。男人最好面子,这件事注定是她俩之间的小秘密,王珂不得不对她曲意逢迎以维护形象。
    往后她要拿捏他就更容易了。
    等于她不费吹灰之力打了胜仗,可怜这傻小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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