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生死面前,众生平等。
    哪怕是机关算尽、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仙人,死去之时亦和蝼蚁无异。
    昔日威严而圣洁的仙宫, 眼下却似乎成了一个大到看不清边际的仙人屠杀场。
    金色的仙血混杂着修士们的血几乎流遍了玉砖的每一道缝隙。
    而这仅剩的几十个残仙中,凤清韵一人居然杀了就有一半之多。
    一开始遇上他的残仙中尚且有敢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的, 可随着他杀的仙人越来越多,所剩无几的残仙几乎被他吓破了胆子,看见他便当即抱头鼠窜。
    许多修士一开始还被他的气势所鼓舞, 不少人因此血性迸发, 恨不得一个人杀尽天下残仙。
    可随着凤清韵剑下的尸体越来越多,众人炙热的鲜血却逐渐冷了下去,而后纷纷愣在了原地。
    却见那些残仙在凤清韵手下就好似什么瓜果一样,毫无反抗之力间便被他一剑穿心。
    这场单方面的追杀到最后时, 凤清韵甚至懒得再抬剑, 转而直接放出了本体。
    遮天蔽日的荆棘藤蔓一连穿透了数个想要逃跑的仙人,就那么将他们挂在半空中,像是献祭一样等待着尸体的兵解。
    金色的仙人之血顺着藤蔓向下淌去, 残仙们的声音从谩骂到讨饶,再到虚弱不堪, 发不出一个字来, 只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对于大部分恢复记忆的修士来说, 那简直是比前世天崩时还要恐怖的地狱绘景。
    而身为这幅绘景的描绘者, 凤清韵手持麟霜剑,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踩在主蔓之上, 垂眸俯视着整座仙宫。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头看似冷静优雅, 实则却因失了伴侣而癫狂无比的凶兽,正低头寻找着足以发泄杀意的猎物。
    无数修士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两下,从脊椎处升起一股凉意,直达头顶。
    落日的余晖之下,仙人们泛着金色的血液淌满了仙宫的每一寸角落。
    柳无三人瑟瑟发抖地挤在丹房的角落里,生怕凤清韵冷怒之下,顺手活劈了他们三个。
    整场争斗持续了整整两日,对于凤清韵来说,那其实不像是争斗,而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可对于其他修士来说,这场争斗在战争烈度上虽然无法和上古之时的诸神之战比拟,但残仙们鱼死网破的决心依旧不容小觑,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也正是直到此刻,众人才意识到,哪怕同为渡劫,不同修士之间的差距亦有天堑般那么大。
    有些修士跻身渡劫,是因为他的境界只有渡劫,而有些修士跻身渡劫,则是因为飞升之路断绝,此方世界能够存在的最高境界便是渡劫。
    凤清韵显然是后者,但剩下的人中,除了已经归于本位的龙隐外,显然皆是前者。
    不过凤清韵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强,当他沐浴着血光和狐主擦肩而过时,匆匆扫到对方鲜血凛冽的狐尾时,心下不知为何泛起了些许异样。
    不过当时的他来不及多看,只当上面俱是残仙之血,故而也没多想,转头持剑追着一个残仙便杀上了天门。
    那残仙血性极重,一番缠斗之下眼见不敌凤清韵,竟当即便要自爆。
    千钧一发之际,凤清韵胸口的龙鳞吊坠突然闪耀出了淡金色的光芒,随即一阵磅礴的魔息喷涌而出,直接笼罩在那残仙周围,宛如一颗混元的黑球般将他禁锢在其中。
    “轰——!”
    在半透明的黑球中,自爆的残仙蓦然炸成了一团金色的血泥,沿着魔息凝结而成的球壁缓缓淌下。
    凤清韵攥着剑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间,缓了良久,才终于意识到方才与狐主擦肩时的异样到底从何而来——血污之下,对方少了一条尾巴,那应该是被仙人自爆而震掉的一条尾巴。
    想到这里,凤清韵一颤,联想到自己的险象环生,又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麻意后,缓缓回神,攥着龙鳞低头吻了上去。
    可吻在那片龙鳞上的一瞬间,凤清韵愣了一下后,整个人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任他绞尽脑汁,他竟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这枚龙鳞的了。
    凤清韵怔愣地站在那里,半晌,巨大的悲怆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闭上眼将龙鳞死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根本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连这片龙鳞属于谁都想不起来,他该有多绝望。
    可残酷的现实却让他连悲伤都来不及——他要赶在天路开辟之前杀死所有残仙,所以他不能停下。
    第二个夜色降临时,天地间的最后一个残仙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以喉咙冒血的速度奔跑在山林之间。
    再快点……再快点!他要追上来了!
    身后那道身影就好像是什么追命符,吓得他目眦欲裂,不住地往身后回头看去,因此顾不得前方到底有什么。
    然而当人的注意力全部落在身后时,前方的危机便更容易被他忽略。
    “——!”
    猝不及防间,脚下突然出现的什么东西蓦然缠着他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以至于那仙人直接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满口血腥地跌倒在地上。
    仅这一瞬的停滞,他甚至来不及挣扎起身,那人便沐浴着血色于身后飞奔而至,宛如杀神般一剑落下——
    “咕咚”一声过后,人头落地,世界终于归于了宁静,只剩下树林间的风声,和凤清韵微微起伏的呼吸声。
    而后皎洁的月色似是为了洗刷一切血腥一样,洒满了整个森林,顺着树冠的缝隙落在了凤清韵身上。
    一连两日毫无停歇的杀戮,几乎耗完了他的所有灵力。直到杀死最后一个残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亏空。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缓了良久,才终于意识到旁边的树林处还站了一个人。
    凤清韵持着剑轻轻扭头,却见月锦书沐浴着血色站在月光中。
    她显然也经历了一场恶战,因此罗刹女的本貌在此刻全然显露,诡艳美貌的像是从地狱降世的魔女,可她的神情却是哀伤的,又像是悲悯天下的神女。
    见凤清韵看过来,她嘴唇微动,似是不敢和此刻的凤清韵相认,嗫嚅了片刻后,她才终于开口道:“……殿下。”
    “原来是月姑娘,”凤清韵收了剑点头道,“方才的事,多谢你了。”
    他越是如此轻描淡写,月锦书反而越替他揪心,踟蹰了半晌道:“您千万不要太难受……陛下在天上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
    凤清韵闻言一怔,而后轻轻一笑。
    那一笑不带丝毫喜色,反而透着一股心在绝处衰亡的破碎感,看得月锦书心下一颤。
    此刻的凤清韵就好似本该碎做一地,却被一股癫狂的恨意黏连在一起一样,整个人的脸色白到几乎透明,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我不难过。”他的面颊上还带着未干涸的鲜血,就那么笑着垂眸道,“此方世界的残仙已经被尽数剿灭,待大家修整一番,便可打开天路以迎外敌。在此期间的魔宫之事,就先交给月姑娘了。”
    月锦书连忙道:“……妾身定不负所托。”
    她说完之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从储物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颗鲛人蛋:“小殿下还在我这里,已经两日没进食……但它很乖,一点也没闹人。”
    凤清韵见状一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脏,在此刻终于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多谢月姑娘。”他说着擦了擦手,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颗蛋,“对不起……北辰,爹爹把你忘了。”
    他终于愿意用那人起的名字称呼这颗小小的鲛人蛋了,可惜那人已经不在了。
    连月锦书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万千让人心碎的情绪,她喉咙微动,似是想再劝凤清韵些什么。
    可看着那张在月色下美到让人心碎的容颜,她又不知道到底该劝什么。
    最终,她什么也未能说出口,只能看着那人拎着剑,抱着鲛人蛋转身,一言不发地向树林中走去。
    月光笼罩在此方森林之间,凤清韵走在森林中,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
    可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这股熟悉从何而来。
    他在树林中走了很久,久到饿了两天的蛋蛋靠在他怀里都快吃饱时,他才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他也在此处树林中不断地奔跑,只为了追上什么人。
    最终他追上了。
    可眼下,已经没有人在树林中等待自己了。
    那些被冰封在心底的情绪突然顺着口子决堤而出,凤清韵再遏制不住,任由眼睛被水雾浸透,他就那么抱着怀中的蛋蛋,一边落泪一边胡乱在山林中走着。
    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蛋壳上,蛋蛋都被吓坏了,饭也顾不上吃了,连忙抬头“看”向凤清韵。
    就这么走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再抬眸时,却见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一处湖泊旁边。
    他愣了一下,低头便看见水面上那张哭到血泪相和流的狼狈面容。
    ……好难看啊。
    这才两天而已,自己怎么能憔悴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说不定还有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自己又该怎么过呢?
    可紧跟着凤清韵便蓦然意识到——到那时他可能什么也不记得了,自然也就不会悲伤了。
    此念头一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凤清韵当即逃避般收回视线,低头将蛋蛋放在一旁,而后一件一件地褪下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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