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韵在盖头之下,坐在轿子中攥着那把簪子,一摇一摇地,走进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过了不知道多久,轿子停了。
    外面夜深人静,抬轿人原本该匆匆离去,可他们就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离开得悄无声息。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隔着盖头看过去,却见面前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山洞,黑得像是要把人吞没一样。
    上山前村长曾嘱咐过他:“玉娘,你是龙神的新娘,未到龙神面前时,千万不可以掀盖头,一定要记住了。”
    村长还说,杀了龙拿到祂的心脏,村子便能继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他也便能回去和他的新郎团聚了。
    嫁衣厚重繁琐,盖头遮挡视线,但凤清韵别无他法,只得忍着不便向山洞内走去。
    当山洞走到尽头时,原本狭窄的道路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尽头处的空间甚至一眼望不到边际。
    凤清韵微微蹙眉,在黑暗中想要寻找到传说中的龙神,奈何人的视力是有限的,他巡视了良久也没找到丝毫踪迹。
    于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回头,而后整个人登时汗毛倒立,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一条黑龙盘在石柱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一刻凤清韵几乎连呼吸都凝滞了,人在祂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一切的举措都显得无比可笑。
    大脑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缓了片刻凤清韵才意识到——那是他今夜的“新郎”,是他要杀死的龙。
    可他的新郎对他的兴致似乎并不大,打量了他几眼后便合上了眼。
    凤清韵喉结微动,隔着盖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龙神……大人。”
    龙原本一言不发,闻言竟闭着眼厌倦地开了口:“本座不是说了,不要再送新人了。”
    凤清韵心下蓦然一跳,攥着簪子的手都抖了:“不是您说……指名要我来的吗?”
    龙闻言终于再次睁开了眼,垂眸看了他良久后,突然毫无征兆地用尾巴尖挑开了他的盖头。
    如果让人来做,那其实是个很轻佻的动作,尤其是在他名义上新婚的丈夫都没掀过盖头的情况下,这动作便更让人异样了。
    凤清韵微微睁大眼睛,然而龙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拉回了现实:“你是李寡妇的儿子?”
    “——?!”
    这就是神明吗,能一眼看出他的真正身份。
    凤清韵蓦然生了些许冷汗。
    “你今天结婚?”龙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后好似突然来了兴致,“那群人想杀本座,又不想葬送自己人,所以只能把你这种外姓人送上来陪葬了。”
    凤清韵心下一颤,握着簪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和李寡妇来了有几年了?两年?三年?”龙带着微妙的恶意,揭露着他心中淳朴善良的村民,“眼下看来是终于养熟了,他们觉得你可以宰了。”
    凤清韵嗓音艰涩,半晌道:“……龙神大人,我是自愿的。”
    “自愿的?”龙嘲讽道,“你不是被你那个新郎送上来的?”
    凤清韵一下子闭上了嘴。
    看来哪怕虚弱,神明依旧是神明,依旧掌握着村子中的一切动向。
    那……凤清韵不自在地攥紧了手中的簪子。
    然而龙神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祂好似完全不知道凤清韵手中攥着什么一样,见他不说话,祂竟然还故意嘲弄道:“小新娘,被心上人亲手送过来的感觉如何啊?”
    这话中的恶意不加掩饰,但里面并无凤清韵想象中的杀意。
    他闻言大着胆子抬眸,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他终于看清楚了龙的全貌,而后他便被深深地震撼了——那龙与其说是攀在石柱上,不如说是被钉在了石柱上。
    从逆鳞处开始往下依次,顺着龙脊以某种规律排布了七枚形状各异的石钉。
    那些可怖的钉子似乎已经有些年岁了,几乎和龙鳞融为了一体,在黑暗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唯独靠近尾部的那一颗不知为何露出了半根,似有松动的迹象。
    也正是因为半根松动,方让凤清韵清楚地看到了钉子之下,龙尾上可怖的伤口和其中狰狞的血肉,简直触目惊心。
    凤清韵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下炸开,种种怪异不合理的迹象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一起,余音绕梁,经久不衰。
    见他跟个哑巴一样半天不说话,最后反倒是龙先开口了:“那些人就让你用这个来杀我?”
    祂话里面的不屑几乎是溢于言表了,然而凤清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听清祂在说什么。
    当回过神时,他似乎在一瞬间做好了什么决定,于是拿着他新婚丈夫亲手交给他的簪子,走到了龙尾处。
    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哪怕神力将近,一尾巴也足以夺去一个凡人的性命。
    然而凤清韵就好似没有察觉到一样,他非但站在了龙尾前,还拿着簪子在那处被钉子折磨到狰狞的伤口处比划了两下。
    然而早该因凡人的僭越而降下神罚的龙神却轻描淡写道:“只刺旧伤是杀不死本座的。”
    然而凤清韵却问出了完全出乎龙意料的话:“把钉子都拔掉,您是不是就自由了?”
    此话一出,山洞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龙才带着嘲讽开口道:“你一介凡人,还想救本座不成?”
    凤清韵却抬眸看向祂反问道:“不可以吗?”
    龙好似被他一句话噎住了,半晌才再次开口:“把钉子全部拔出来本座便能找回神力……不过拔出来的后果你可要想好了。”
    “本座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蠢到被凡人哭几声就能心软的蠢龙了,五百年了,本座现在想的可不是什么造福众生。”
    “若把本座放出来,神可是要吃祭品的。”祂明明知道凤清韵是男的,却还是故意道,“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新娘子,恐怕就不错。”
    凤清韵得到了拔出钉子龙便能得救的消息后,对龙剩下的话堪称充耳不闻。
    嫁衣碍事,他便脱了鲜红的嫁衣,穿着里衣拿着簪子攀到了龙的尾巴上。
    独属于人的温热紧紧地贴在冰冷的鳞片上,当微冷细腻的指尖碰上龙鳞的一瞬间,那条喋喋不休毫无魔神威严的龙突然间闭了嘴。
    祂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凡人居然真想帮祂,愣了几秒后突然严厉道:“那是他们用人柱做的钉,你区区一个凡人,做不到的,别白费力了。”
    每五年的七个祭品和龙身上的七颗钉恰好对应,凤清韵觉得自己早该想到这些的,眼下他闻言也并不惊讶,只是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那钉子果然和龙说的一样难缠,仅尾巴上那颗松动的钉,便废了凤清韵很多精力。
    当钉尖从血肉中剜出时,新鲜的龙血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堵都堵不住。
    凤清韵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一瞬间以为自己加速了龙的死亡。
    然而龙在他迷茫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开口了:“才一颗钉子就累成这样,还妄图救本座,区区凡人还是放弃吧。”
    但凤清韵似乎天生就吃激将法这一套,哪怕是失忆了,这股天性依旧刻在骨子里。
    他一言不发地攀着龙尾到了第二枚钉子处,低头继续用那把带血的簪子撬起那枚钉子。
    可那枚钉子几乎和龙鳞长在了一处,用簪子撬就和用刀直接割肉一样,凤清韵自己下手时都有些颤抖。
    而龙却好似早就习惯了这种痛苦,眼都没眨以下,见他如此执着,甚至还能反过来调侃道:“这么执着,怎么,真想给本座当新娘?”
    “不过你们堂都没拜,算不得成亲,照这么说,本座还算你第一个丈夫。”
    什么第一第二的,说得他好似什么风流之人一样,听得凤清韵直皱眉。
    然而他不说话,那龙便一直拿此事开涮,和凤清韵以为的威严龙神截然不同。
    几句话后凤清韵实在是被念烦了,一时间忍无可忍,冷着脸在龙身上拍了一下:“劳烦您安静一些。”
    龙一下子被拍懵了,身为龙神,这么多年来哪怕是被曾经庇佑之人禁锢至此,他面对的也是畏惧和忌惮,从未有人敢如此大逆不道。
    以至于挨了一巴掌后,祂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沉默,一时间好似被驯服了一般。
    山洞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簪子划过龙鳞的金属声,和血肉撕裂的布帛声。
    龙默默感受着那凡人在祂身上艰难动作所留下的触感,原本该取祂性命的簪子,此刻却成了剜除旧疴的柳叶刀。
    过了不知道多久,最后一颗钉子应声而落,玉簪也跟着碎了一地,而凤清韵的双手早已因为不断的接触钉子而被划得血肉模糊。
    他浑身上下都是累出来的汗,雪白的里衣几乎被浸透成了半透的模样。
    他累得甚至顾不上这些体面,坐在龙背上便喘起了气。
    过了良久他才蓦然想到,今晚本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可他的精疲力尽却是因为一头龙,何其讽刺。
    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于是缓缓从石柱上下来,低头用尾巴将他放在了山洞内的石头上。
    期间龙似乎是怕伤口的血污脏了他的里衣,为此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姿势。
    凤清韵一愣,虽然他不是龙,但凭常识也能看出来,这个动作会让祂扯到尚未愈合的伤口,变得很痛苦。
    然而很快他便来不及考虑一个伤口的问题了,因为当他窥到龙的全貌时,他几乎整个人瞬间冷了下来——龙在流血,七个伤口都在涓涓不断的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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