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 落雪的时辰愈发的密。
    早间屋檐上悬挂着一根根冰棱子,隔开个两寸就有一根,一排溜儿的将屋檐装饰了一遍。
    只是屋檐下人进人出的, 举头瞧去跟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一般悬在头顶上, 教人后脖颈生凉。
    祁北南便捆了把竹枝扫帚,戴了顶厚实的斗笠,每日将那冰棱子给打下来。
    省得教天气有了回暖,他自落下来砸了人。
    “哥哥, 哥哥,轻点打,我要一根整的!”
    萧元宝瞧见那冰棱子像是把长长的宝剑似的, 又还晶莹剔透, 跟在祁北南屁股后头, 央他与自己绞根整的把玩。
    扫帚扫下来的砸在水渠里头摔个稀巴烂, 祁北南只好寻了只高凳儿来垫脚, 与萧元宝掰了根整的下来。
    “怪是冻手的, 不怕生冻疮了?”
    萧元宝举着半只胳膊长, 两根拇指粗的冰棱子, 眼睛发亮。
    在院儿里舞了一通,手教冰棱子冻得僵红, 这才跑进了灶屋里去。
    却也不教冰棱子没了可耍的,转又将它伸进火盆儿里看它融化。
    祁北南不由得笑, 偶时像个小大人似的,这般时候又可见孩子气来。
    灶屋里燃着火, 冬月初上萧护带着田恳上山, 捡了不少柴火回家。
    萧护对山里熟得不能再熟,领着田恳去寻常农户不晓得的地儿打柴, 柴火多不说,又干又耐烧。
    他们家这个冬柴火足,终日里没断过火啊炭的,后院子上还扎着山高的柴堆。
    萧元宝教田恳给蒋灶郎送了四大捆柴去,他一个人过着,难免忙不过来,攒不得许多的柴火来过冬。
    听二姐儿说城里的炭呐,柴呐,都涨了价。
    可大伙儿还是哄抢着买回家里头屯着,只怕终日的雪下来,还得冷许久。
    萧云宝烤了会儿火,上灶台前将大铁锅里头烤着的干菜翻了翻。
    锅里头温度并不烫手,新烤上的菘菜教暖烘烘的气温烤软了许多,待着再烤上三五日就能收进罐子里头藏起来,可保存许久。
    这些日子里头萧元宝已经做了好些干菜,有萝卜条,冬笋片,剥壳的豌豆……
    地里能收拢来做干菜的,他都烤干了冬藏起来。
    一则是雪大,菜不收回来容易冻死;
    二来这些干菜想吃就取出来泡发,炒、炖都好吃,要是没鲜菜吃的时候,就能靠着这些度日。
    除却干菜,他还预备瓮些雪菜进坛子里。
    另外,再做两罐子的糟辣芹菜干和芋干。
    将芹菜和芋干盐腌脱水,拧干了与大蒜、辣姜、花椒、木姜子这些做糟辣的料子拌在一起。
    教芹菜和芋干裹得满满的料子,撒些黄酒封进缸里头,与先前的糟鱼做法差不多,吃也一样。
    腌入味儿了取出来是做风味小菜配粥,下馒头,又还是炒肉炒菜,做面条的哨子都好吃。
    他听着外头哒哒哒冰棱子坠地的声音停了,从灶屋的窗口探了个脑袋出去。
    瞅见田恳背着个大背篓,一手夹着个圆肚坛子家来了。
    家里头的坛子都教他装菜冬藏了不够使,是他拿了半吊子钱教田恳上钟家给再买两个土陶坛子回来。
    “怎还有这许多的坏瓦罐?”
    萧元宝跑出去,祁北南已从田恳怀里接下了一只坛子。
    他瞧见好的两只都教田恳抱着,背篓里却装的都是次品,不是坛肚上破了个洞,就是瓦罐口磕去了一大块儿。
    田恳道:“俺还是头回去钟家咧,好大的院子!院角上堆了好些陶瓦罐子。”
    萧元宝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只好的坛子,见没有甚么坏的地方,这才道:
    “钟叔家里头几辈人都是烧陶瓦器的,咱村附近村里的好些人都上他们家里买坛子、瓦罐,土陶碗碟儿的。”
    村里谁家头办席面儿碗碟子不够的,都得上钟家去借来使。
    若是亲的近的白借了去也无妨,不多相熟的,就收上十来个铜子。
    “嗳,俺听钟老爷子说这些瓦罐坏了,都是不要的,俺就拿了几个回来,想着装了土,撒上几颗菜种子,能种菜咧!”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咱家里有的是地,干啥不把菜种地头去?”
    祁北南将坛子抱到了堂屋,放置在了不易磕碰处。
    道:“你田恳大哥先前倒腾肥,将地里的菜给浇死了。他这带些坏了的瓦罐子回来种菜,是想着能试肥少糟蹋些菜。”
    田恳眼睛发亮:“郎君,恁是俺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也晓得!”
    萧元宝笑着拍了田恳一下,帮着将那些破瓦罐从背篓里搬出来:“可不许说哥哥是蛔虫。”
    田恳见状赶紧打了自己的嘴:“俺嘴笨不会说话。”
    萧元宝抱着瓦罐道:
    “田恳大哥,你也教教我种菜,并葱头吧,咱一块儿试肥。这天冷雪多,都没甚么人家肯做席的,我终日在家里头也没事。”
    田恳听这话,欢喜的连忙道:“好哇,好哇!俺一会儿要去捡牛粪,回来的时候俺见着田里有好些咧,俺提个桶就走,小哥去不去?”
    萧元宝闻言抿紧嘴,眨了眨一双大眼:“嗯……”
    “要不然……田大哥先去吧,我乍的想起哥哥新教了我两个字还没写呢,这坛子买回来了,菜也还得糟。”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不想有朝一日也有肯主动去写字的。”
    腊月初,祁北南与萧元宝预备一同去趟县城,想着分个两回把年货慢慢置办回去。
    官道上终日教冰雪封着,路怪是难走,早去了省得年末那几日再进城与人挤。
    年关上入城的多了,路踏得泥泞,便是更不好走了。
    萧元宝有好一阵子没去县城里了,这朝又要跟祁北南一起去城里,心中还有些欢喜。
    他又从柜子里寻出那顶鹿皮纳绒的小圆帽,每年冬天上城里保管都会将它给请出来。
    这顶帽带了好多年了,萧元宝散着头发试戴了一下,如今脑袋长大了一圈,帽子将额头给勒得紧紧的,瞧着不大合适了。
    勒归勒了些,却更是保暖了。
    他小心的将帽儿放一头,取出木梳子将头发理了理。
    “还没好吗?”
    已收拾好的祁北南进屋来,见着还在对着铜镜束头发的萧元宝,走了过去。
    “嗯。”
    萧元宝嘴里咬着一根红发带,两只手将一把头发拢到头顶上,空不出来答他的话。
    只鼻腔里应了一声。
    忽的一只大手拢握住了他抓着头发的手,从他嘴里取下了发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偏过脑袋去看瞧站在他身后的祁北南。
    “别乱动,待会儿束成偏髻了。”
    萧元宝眸子里浮起些笑,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由着祁北南给他束发。
    他老实坐端正,两只眼睛看着黄黄的铜镜。
    “哥哥瞎耽搁时辰,一会儿可不许说是我磨蹭。”
    “你怎就觉着我会耽搁时辰。我虽不比方二姐儿会梳头发,寻常的发髻还是能束起的。”
    祁北南瞧见桌台子上有个匣子,内里安然的躺了几条发带。
    一根素白丝制的,一根花瓣仙桃纹底,蓝绸的。
    除却这些,还有三四条做衣裳留下的边角料裁成的发带子,粗糙得边角上都是冒出的线头。
    他见萧元宝今儿穿的是件素青色的棉衣,便取了那根素白丝制的发带。
    萧元宝却按住他的手:“一会儿还要戴帽呢,用不着这么好的发带,取根细布的就成了。”
    “有好的作何不用,既是好的,欢喜的,就当多用才是。”
    萧元宝抿了下嘴:“成吧。”
    他从铜镜窥去,只见祁北南修长的食指慢条斯理的翻动。
    须臾,顺滑的头发还真教他光整的束在了头顶。
    他轻轻晃动了下脑袋,教发带束住的发髻纹丝不动,头皮也不觉勒得紧。
    “如何?”
    祁北南放下木梳,看着萧元宝,翘起了嘴角。
    萧元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白乎乎的,他肤子细腻,这几年吃用得好,面颊里透着一股很是康健的红润。
    脸蛋儿上也养了一圈圆润,教人见了便忍不得想要上手捏一捏。
    可脸颊子虽有肉,却不觉得胖实。
    他两只睫羽密长的杏眸子,又大又亮,眼眸转起来,甚为灵动。
    祁北南觉着很似城里卖得陶瓷娃娃。
    萧元宝双手摸了摸头发,欢喜的看着祁北南,眉眼一弯,就更像了。
    “哥哥头发束得愈发好!往后嫂嫂可就有福啦!”
    萧元宝下意识说道。
    可话说出了嘴,他又觉着心里冒出来些焉焉儿的感受。
    哥哥眼下十五的年纪,再过三四年的光景,怎么都能成家了。
    届时哥哥有了家室,是会继续在他们家呢?还是带着嫂嫂另起炉灶呢?
    想到一有可能与他分开,他就不是滋味。
    祁北南眉心微动,捏了萧元宝的耳垂子一下:“小小年纪,便开始打趣这些了。往后可少与乔娘子说些话。”
    萧元宝瘪着嘴巴道:“可哥哥终是要有嫂嫂的啊,还不许我说了。莫非你不娶啦?”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一双考究的大眼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年纪,真是不好说。
    他道:“我不娶啦,一辈子做鳏夫啊。”
    “那哥哥要是不做鳏夫的话,娶亲以后也带着我和爹爹呗。”
    萧元宝很认真的商量道:“爹爹会射箭,能给哥哥看家护院,保管没有贼娃子敢上哥哥家里;我的话,能给哥哥和嫂嫂烧饭,哥哥嫂嫂定能吃得白胖。”
    祁北南扬起眉:“你一直给我烧饭,以后不成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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