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跟随着狱卒走?到最?前面的审讯处。
    这里是每个囚犯都害怕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油灯泛着惨淡的光,映照着整齐排列着的刑具。墙壁上和地上还?有积年?存留下来的血迹,发黑的、鲜红的,混合在一起。
    有狱卒正在用水桶冲刷地面,显然这里之前发生了点什么?。
    杨武被唤了进来。
    牢头正靠在自己宽大的椅子上,拿着大的蒲扇正在悠闲的扇着风。这牢里面其实?不热,但就是空气不流通。看?到杨武来了之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坐。”
    杨武有些惊讶,不过他向来豪爽不羁,即使是进了这牢狱也没要死要活,坦然的一屁股就坐下了。
    “牢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他讥诮道,“可是我砍头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牢头点了点头:“是定下来了,就在三日后。”
    杨武心里咯噔一声,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轻松了一瞬。他颔首道:“也好,总算是有了个结果。”
    牢头看?向他,忽然道:“但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从砍头变成绞刑,留个全尸,你可愿意?”
    杨武狐疑看?向牢头,淡淡一笑:“牢头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起说?出来?”
    “只需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画押即可。我知你识字,自己看?吧。”
    杨武拿起那份文书从头开始看?起,却是越看?越惊讶。这份文书乃是一个叫做解剖伦理委员会所出,只要他愿意在死后捐给?太医院做解剖教学用,就可以将原本的斩刑改为绞刑。
    太医院也同时出具了一份承诺书。这份承诺书里写道,在解剖教学后太医院将对他的尸体恢复原状,并且事后安葬在太医院的一块公共墓地里,日后还?会每年?进行统一的祭祀。
    “看?到了吧?最?后还?是全尸下葬,而且太医院每年?还?会给?你上坟供香火,这可比席子一卷给?送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去好多了。送到那儿,最?后是被野狗吃掉还?是被野狼吃掉那就不得而知了。”牢头用蒲扇指了指那文书,“我劝你呐,就签了吧。这牢里的其他人,我还?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杨武本是军中一员,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原籍,因为发现村中里正欺压自己的母亲与妻子,让她们?含冤而终。他愤而拿刀去找里正算账。里正和家中人横行霸道惯了,岂会将他放在眼里?最?后的结果就是,杨武杀了里正一家。
    复仇在现在的社会中其实?是被宽容的,但杨武杀红了眼,不仅杀了里正和他的儿子们?,还?杀了里正家中三个才几岁大的孙子孙女?。这下,律法就不能容他了。
    他是自己去县衙里自首的。
    牢头对杨武个人的遭遇是有些同情的,而且他的处刑正符合伦理委员会的需要——那些罪大恶极、恶贯满盈被判了酷刑的,不允许更改处死方式。
    再有很重?要的一点,伦理委员会认为必须要死囚犯自愿才行。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死囚也有人权——现在就没这概念——他们?只是畏惧流言,即便是经过那场辩论,他们?赞同解剖一事于医学有益,于百姓健康有益,也依然隐隐担心自己在历史上落得和王莽一样?的下场。所以尽量在这些方面做得更周全一些。
    杨武看?过了这两份文书,皱眉问:“太医院要尸体解剖有何?用?”
    牢头随意回答道:“据说?是了解人体构造,促进医学发展之类。我也没听懂,但就是有用就是了。”
    杨武淡淡一笑,咬破自己的手指,毅然在文书上摁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既然如此,签了又何?妨?我这条烂命还?能有点用,挺好。”
    牢头挑起眉,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最?终只是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三日后,杨武在东市口狗脊岭被执行了绞刑。他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便被解了下来,运去了升道坊。
    半个时辰后,徐清麦将会在这里进行一场解剖演示。
    画师早就来到了现场。
    他的工作是在现场用画笔记录徐清麦的解剖现场,这些画稿将会拿回宫,让李世民与其他重?臣们?阅览。
    早上出门的时候,画师如丧考妣,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破差事儿怎么?又轮到他了?!而且,今天可不是简单的对着画来描摹内脏图,而是要亲眼看?着徐太医解剖一具尸体。
    他很担心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挺过去。
    画师在解剖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才发现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解剖馆位于医学院内,它由一个教学演示厅以及一个学生解剖教室组成。它的隔壁就是医学院的手术教室,因为结构比较复杂,所以它也是最?晚才改建完工的建筑,基本上只保留了原本建筑的外墙和屋顶。
    演示厅是一个环形的剧场式的设计,窗户十分敞亮,此刻已经全部打开,光线透进来,也很通风。演示厅的中间是低一些的台子,而周围的座位按照从低到高依次分布。这当?然是徐清麦给?到的图纸,据说?给?了工部不少的灵感。他们?正在给?宫里翻新一个看?百戏的小殿,觉得这个设计或者能派得上用场。
    还?有解剖教室与悲田院的各种排水排污的管道设计,徐清麦都给?他们?提供了不少的想法。原本工部对于建造悲田院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匠人们?也都不怎么?愿意来。但现在却不同了,几位负责建造房屋宫舍的大匠们?都争着来这里,觉得可以看?到更多的新东西。
    此时,太医们?和一些争取到了观看资格的医师们?鱼贯而入,依次落座。
    大家对这个演示厅显然都很好奇。
    针科的博士只觉得眼前一亮:“咱们?上针灸课也可以在这里演示嘛。”
    他的同僚沉默了:“……这上面的台子可是躺死人的。”
    姚菩提在旁边听了,呵呵笑道:“不急,另外的一间公开演示教舍已经正在修了。到时候所有科都可以用。”
    待到所有人都入场之后,有小卒将尸体从里间推到了台子上,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徐清麦站在台上最?中间的位置,刘若贤与莫惊春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他们?将在这场演示中担任她的助手。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手术服,戴着口罩。
    “诸位,今日大家聚在这里,是为了大唐第?一场公开解剖手术。”徐清麦对所有人道,此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皮肤下血管里的一些战栗感,“今日解剖手术的发现与结果,将会验证之前人体解剖构造图的真?伪,也会验证现在所使用的生理课的教材是正确还?是谬误……
    “之前我与一些同僚曾经就其中的一些知识进行过争吵、辩论。但不管结果如何?,任何?科学真?理的真?伪,都不是由一个人主?观说?了算,而是由现实?存在的客观事实?与规律说?了算。
    “我一直认为,检验真?理有三个标准,一为实?践,二为科学实?验,三为准确缜密的逻辑判断、推理和验证。”
    她的话语回荡在这个环形的演示厅内:
    “今日,我们?进行的便是实?践,很荣幸能与诸位一同见证。”
    徐清麦讲完后,在心中为台上躺着的这具尸体默哀了几秒。不管他生前犯了什么?罪,但此刻他正在为大唐医学的进步做贡献。
    “姓名:杨武,年?龄三十七岁,男性,身高……”她冷静地将?这具尸首的个人信息告知一旁的书记官。
    书记官由一位太医博士担任,他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抢到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离手术台最?近,可以无阻碍观看?。
    而场中的其他人正在回味着徐清麦刚才的话。
    “实?践、科学实?验、逻辑判断……”有人在心中不住的点头道,“确实?如此。”
    尽管现在并不存在什么?科学世界观,但是太医们?对此的接受度却非常高——他们?均行医多年?,最?清楚什么?叫做客观存在无法改变,那就是病人们?生了什么?病就是什么?病,并不是不承认或者是掩耳盗铃,这个病就不存在或者是会变成其他的病。
    而侯远道和其他几位被挑选出来观看?这次解剖演示的学生们?却又一次陷入到了沉思中。
    “真?理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他喃喃道。
    另一位学生崇拜看?向徐清麦:“徐太医在课堂上也经常和我们?说?不可迷信权威,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圣人尚且会犯错,更何?况是常人呢。”
    就连好奇溜达到这里的史官也正在奋笔疾书,认真?将刚才那段话记录下来:“有意思……”
    不过,这些小小的窃窃私语在徐清麦划下第?一刀的时候就全然消失了。
    那画师立刻闭上了眼,以为自己会看?到鲜血四溅的血腥场面,但忐忑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顿时心里放下了一颗石头。
    其他人替他问了出来:“为何?没看?到血?”
    “尸体是不会飙血的,只有活人才会。”徐清麦一边进行着解剖一边回答道,今天只需要解剖胸腹,她选择了t字切口,“人死后,血液基本都集中在静脉,动脉是空的。而且,这具尸首已经有几个小时了。所以,血只会平静地流出来,而不会飚出来。”
    这个台子上有水槽,直接通到地下的管道里。
    她指了指尸体上出现的一些斑块:“因为失去了神经内分泌的调控,血液中的一些物?质便会向下渗透到皮下,从而形成尸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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