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安听?得高禹这样说,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有学医的天分?那连字都不认识的是不是也能学医?能看得懂医书吗?有教无类,那不过?是幻想罢了。”
    高禹和?刘神威都没搭理?他,即使他们内心深处也觉得沈永安说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高禹磨牙,嘟囔道:“真想打他一顿……”
    不过?,还是先?把这些个人情绪放一边,高禹努力的让自己离得徐清麦更近一点,想要?听?得更清楚。
    堂上,徐清麦正在不疾不徐的讲述何为异位妊娠以及体内大出血的救治方式,顺便把之前自己给人做阑尾手术的过?程也给讲了一遍。这一次,底下的人都听?得挺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徐清麦有种感觉——昨天就像是毕业时的论文答辩,她身为学生?忽然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论点,然后被老师们纷纷挑刺并?质疑,觉得她异想天开。而今日,更像是以往参加过?的医学讲座,业内有牛人做出了新的技术与理?论,在台上进行分享,底下的人认真听?着。
    质疑当然还是有,而且不少。但最起码,他们已经在开始正儿八经的讨论医学以及可行性?,而不是像昨日一样扣帽子和?互相攻讦。
    徐清麦在讲的时候,往往由一个知?识能够引起另一个知?识,她能够解释的就会解释,解释不清的便会直接说不知?道。
    在场的都是有功底有经验的名医,自然能够分辨她的深浅——这些知?识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庞大的医学体系,这个体系在某些地方和?现在他们所?学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更多的地方却截然不同。这让他们暗暗心惊,这样的东西,靠她一个人编是绝对?编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知?识体系是确实存在的。
    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某一方面,这也让在场很多名医觉得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大概在于很多原本自己熟知?的甚至被奉为真理?的东西一下子被推倒了,大部分普通人的本能反应就是抗拒,然后努力寻找它的破绽,并?且否定它的意义。
    “照许娘子所?说,所?谓的外科手术就是哪儿有问题了就割哪儿。”有名医只觉得不可思议,“胆内有结石就把胆割掉,阑尾出现问题就把阑尾割掉,岂非治标不治本?”
    这和?现在杏林中人的追求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子望嗤的一声,“何止是治标不治本,大夫简直就成了屠夫!非大医所?为!”
    他这话虽然说得糙,但却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手里拿着手术刀给人开膛剖腹,这和?他们心目中大夫的形象距离太远了。
    大家议论纷纷,还有人不服气?的道:“以胆石症为例,饮食不节、情志失调、外邪入侵导致胆汁疏泄不畅,这才是本。不治已病治未病,用汤方调理?,去根才是正道。”
    “不错,在下也同意兄台的看法。”
    “一割了事,是舍本逐末之举。”
    一小半人此刻坚决站在了徐清麦所?宣传的外科的对?立面。他们觉得还是采用传统医学,辩证治疗才是更高明的手段。另外的人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是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此是有些赞同的。
    徐清麦不禁感慨。
    这场论道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即使在后世,这也依然是几?乎每一个医学讲座,甚至是医生?们私下聚会时都会提到的终极问题。
    那就是,治标还是治本?
    这简直是国内医学界的永恒话题。
    徐清麦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曾经被各种言论裹挟,但现在她却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一边安静的喝茶一边听?着大家的讨论。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意识到,在话题中心最应该发言的人却消失了,于是他停下来看向徐清麦。
    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场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又都投向了她。
    徐清麦拿着茶杯:“……”
    忽然觉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有人开口问道:“徐大夫认为治标重要?还是治本重要??”
    徐清麦放下茶杯,笑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当时我?老师也曾经感叹过?。”
    她说的当然不是希波克拉底,而是当时她普外科的主任。
    “有一天,他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似乎外科医生?只知?道切切切……”尤其是他们普外,“切胆囊、切阑尾、切脓包,各种切。
    “而且,切了胆囊后,虽然不会再有胆囊结石,但可能会有胆管结石。切了阑尾之后,自然不会有阑尾炎,但可能还会出现盲肠炎。”徐清麦淡淡道,毫不讳言外科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的确是治标不治本。”
    有人狡黠的立刻追问:“那徐大夫也觉得,其实外科之道与疡医并?无不同?”
    徐清麦跟随孙思邈学医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开始了解原来从周朝的时候开始,《周礼》就已经将医分为了好几类: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疡医专管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等?,的确属于外科。关键是,疡医的地位要?比食医和?疾医都要?低,它的品级是下,而后两者的品级都是中。
    这人就是在给她挖坑。
    徐清麦反问他:“那你是觉得华佗不过疡医而已?”
    那人顿时语塞。
    任谁做到华佗这样的地步,都只会被视为神医,而不会拿什么疡医的身份去套他。
    徐清麦不理?他的小心机,继续说道:“治标还是治本,端看诸位觉得医学是什么?标又是什么?本又是什么?”
    她环视一下四周,淡淡道:“对?我?来说,本,就是缓解病患的痛苦,是将他们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如同昨日顾三娘子。
    “胆囊结石虽然切除了胆囊,后续还有可能变成胆管结石。但最起码,外科手术可以为病人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几?十年,他可以健康的活下去,有充裕的时间再去追寻如何治本。
    “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上医治未病,中医治将病,下医治已病。或许我?这辈子的成就永远只能停留在下医的水平,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从疾病本身的原理?出发,她的内科带教老师同样也感慨过?,翻遍整本内科教科书,能被完全治愈的只有一个大叶肺炎,而外科好歹能够把病灶先?给切了。
    为了治本,后世的人类甚至已经追溯到了分子、细胞等?基因层面,却依然对?许多疾病束手无策。
    她早就认知?到,医学并?不是万能的。而她行走于此,只能永远谦卑。
    真诚永远都是必杀技。
    徐清麦说完后,场中鸦雀无声。
    大家看向她的眼睛,坦率清透,写满了“我?真的不想当什么神医,我?只想要?治病救人……”
    这时候,许仕粱嗤了一声,站起来,嘲讽道:“怎的?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神医了不成?谁能现在当着我?的面说,每一次给人治病都是治好了本?
    “又有谁觉得自己成了上医?”
    他转向孙思邈:“恐怕就连孙仙长都不会如此狂妄,认为自己有上医之能。”
    孙思邈平和?的点头:“确实如许公?所?言。”
    上医治未病,有时候他的确能察觉到对?方的某种风险,会提醒其改变其生?活方式和?某种习性?,但是却不可能一眼看穿所?有人在未来会患的病症。
    他又不是神仙。
    在场那几?位表达得很激烈的几?名医都有些讪讪然。他们日常给人治病,其实也就是发热了就给人降热,有淤血了就给人散瘀活血,肝气?郁滞了就给人疏肝解郁。而且,往往是并?不确定有没有效果,只能一边用药一边观察。并?且,也并?不能百分百保证后续还会不会复发。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确没有资格说出刚才那番看不起外科术的话。
    徐清麦则惊讶于许仕粱会为自己说话。要?知?道在此之前,他的表现一直都很冷淡。
    孙思邈趁许仕粱与其他几?人论道的时候,小声对?她道:“许公?曾经有妹妹,是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
    徐清麦默然,原来如此。
    论道的双方停了下来,许仕粱显然获得了胜利,让其他人哑口无言。
    钱浏阳则是笑眯眯的对?徐清麦拱手:“徐大夫医者仁心,心思纯粹,老朽反而不及也。难怪,孙道长与你能成为忘年之交。”
    姚菩提也在一旁含笑的点头表示认同。
    徐清麦忙道不敢。
    有钱浏阳、孙思邈等?一锤定音,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几?位大佬表示了自己的善意后,剩下的人便也不说什么了,即使是心中还有什么意见也只能憋着。
    场上继续恢复了学术讨论的友好氛围。
    然后,很快这些名医们就发现了其实要?当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并?不是一开始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事情,她首先?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要?对?疾病有充分的认知?,还要?会诊断,然后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去学习人体结构并?且熟练自己的外科技艺。
    要?学的东西反倒更多。
    有人阴暗的嘀咕:“难怪她如此大方,很多东西根本学不来。”
    这时候他就听?得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关于公?开手术的事情。起因是钱浏阳透露了一下徐清麦之前提过?可以做公?开手术,然后大家都来了兴趣,表示可以找来合适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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