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听完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上前发问:“盖这个作坊,难道东主你这是要自己造玻璃?”
    没等丁八开口,这来福就连连摇头:“东主使不得啊,若在洛阳城里开了玻璃的作坊,这里勾连官府的大户豪强何其多。你又是个外乡人,就算有卫将军府的照拂,怕还是会有人为了要得这个秘法,挺而走险,或是暗中盗取机密,甚至陷害东主都有可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任何时代,生意往往都不仅仅是生意,只要有巨大利益的地方,就免不了权钱勾结,甚至最后诉诸暴力,直接下场明抢,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
    来福对丁八的身份多有猜测,却不知道丁八其实是王景的手下,福满楼也不是一家普通的珠宝商行,而是一个游离在暗卫之外的隐秘情报机构,里面大部分的核心成员,都是刚刚才从暗卫中独立出来。
    其中不乏杀人如麻的刺客好手!
    在暗卫面前玩暴力?搞盗取机密?
    那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吗?
    丁八心里根本不带怕的,因为该害怕的是别人,他笑着安慰来福说道:“放心吧,玻璃究竟如何制造,这等秘密连我也不得而知,谈何制造?所以这个工坊盖起来,就是把运送过来的毛坯材料,稍微加工一下,变成可以最终摆放在货架上的成品罢了。”
    在丁八将这个二次加工的方案告诉了来福之后,来福才松了口气:“若是如此,倒还使得。”
    来福终于放心,在他看来,如果只是把玻璃的材料毛坯运过来,找珠宝匠人打磨一下,处理一下,那本质上和完全外来也没什么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别人就算想找麻烦,那也是奇巧阁的麻烦,和福满楼没有瓜葛,就算把福满楼翻个底朝天也没用,毕竟玻璃本就不在福满楼进行生产。
    丁八之后又叮嘱来福:“来掌柜,记得多招一些伙计,听说最近长安那边不太平,西凉又乱起来了,应该还有不少失业的伙计和匠人逃难到我们洛阳,你出留心多找些来,只要人要老实本分的,愿意来福满楼的,我们来者不拒,全都要!”
    为了以示决心,丁八当着来福的面,五指收拢,握成一个坚实有力的拳头。
    可来福听完,却是露出犹豫的神色:“东主,俗话说得好,隔行如隔山,普通的伙计倒还好说,可百工种类繁多,那些我们用不上的匠人,请他作甚?”
    丁八盯着来福看了两眼,幽幽叹气:“来掌柜,直到现在,你以为你以后只会是个福满楼的小小掌柜么?”
    “啊?东主,你此话究竟是何意啊?”
    来福露出不解的表情,他一辈子就当过珠宝行的掌柜,除了本本分分地经营买卖之外,别的啥也不会,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着赚点钱,小富即安,平平稳稳过完一生。
    若非遭逢乱世,家业也被流贼抢了个干净,他现在早就在乡下继续享受天伦之乐了。
    可丁八却不一样,追随在王景这样的绝世雄主身边,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野心:“来掌柜,你见过吃不饱饭活生生饿死的人吗?我见过,如今这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有滋有味,光是做点小生意是远远不够的,我也不会卖几件珠宝玻璃器就心满意足。”
    丁八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王霸”之气一些,目光灼灼地看向来福:“你以后可就是我们福满楼的大掌柜了,至于原先的王掌柜,他终究有别的事情要去做,只是我暂时从太原王氏那边借来帮忙的而已,你才是真正的自己人,懂吗?”
    来福稀里糊涂的听了丁八的一顿狂吹,虽然没完全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大掌柜这个词他却是听懂了,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东家,野心不小,除了玻璃的生意之外,恐怕还想做其他的买卖。
    至于来福,他最难得的品质就是有自知之明,因此他不得不对丁八坦诚说道:“东主,还请你知晓,我可只懂得经营珠宝首饰的生意,你要是还想开设其他的买卖,那就得另外多请几个掌柜了。”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来福可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天纵之才,万一遇到不懂行的生意,被坑了亏点钱还是小事儿,万一坏了丁八的大事,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可万万担待不起啊。
    “不用太担心,你是大掌柜,管好总部的事情就可以了。至于具体的事项,自然有底下的分号掌柜去具体操作。”
    经过几天的接触和试探,丁八已经完全认可了来福,觉得他是个合适的大掌柜人选,倒不是来福能力有多强,能够给福满楼带来多少商业上的收益。
    丁八之所以将福满楼交给来福来经营,让他负责商业上的业务,最优先的考量就是求稳。福满楼作为一家倾向于商业信息收集的情报机构,赚钱永远不是第一顺位的任务,稳定才是。
    来福谨小慎微,不瞎折腾,做生意四平八稳,有他坐镇,丁八自己就可以将心思更多的用到情报搜集这个工作上面。
    至于为何是来福,不是从司空府里出来的王掌柜,丁八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第一点,是来福此人容易控制,出了事也能果断处理,而且来福唯一的孙子,还有他的家人亲眷,都在暗卫的监控之下,不怕他耍小心思。
    王掌柜却不一样,再怎么亲密的合作关系,他也是王允的人,在丁八眼里终究是个“外人”,所以不能完全信任,更不能将福满楼这个重要的未来的情报机构交到此人手中。
    其实王景麾下的许多文臣武将都是同样的心态,他们都明白王景是王景,太原王氏是太原王氏,哪怕王景是王允的亲儿子,政治上也不能混为一谈,否则万一踩过了界,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至于这第二点,便是来福的身份和从业经验了。
    来福可是洛阳城里的地头蛇,而珠宝行业的特殊性,更是使得他和方方面面的重要人物十分熟悉,至少打过照面,能说得上话。
    如此一来,无论让来福去打听消息,还是办事,都很便利。
    而这第三点,也非常重要,在丁八看来,来福能在洛阳城的珠宝业界干了一辈子,名声还如此之好,这职业操守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怕来福善于伪装,实际上满肚子坏水,可他能装一辈子好人,那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所以综合考量之下,丁八才谁都不选,偏偏选了来福当福满楼的大掌柜,以后开设分行之后,也让他来监控和节制。
    来福不知道这么多,可是丁八对他的信重和任命,却是让他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因此双眼一红,身子一作到底,认真行礼说道:“谢东主裁培!”
    “哈哈,不至于,以后你努力做事就是。”
    事情安排完毕,丁八便从后门离开,坐上了一辆早早等候在这里的黑色马车。
    面容冷肃的车夫,不苟言笑,一甩马鞭,马车顿时奔驰起来,直接开往卫将军府,而丁八下了马车,也直接穿过府中重重护卫,来到王景的书房。
    “老八你来了啊?坐吧。”
    “谢主公。”
    丁八十分自然地坐到了沙发上,随着新式家具的推广,这沙发是越来越好卖了,而且现在城中的大户,除了某些买不起的人还在“坚守”古礼之外,其他人早就用沙发来招待客人了。
    毕竟能坐着谁喜欢跪着啊?
    又不是喜欢自虐。
    丁八将福满楼的一些事情,大致向王景汇报了一遍。
    王景听完,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我对福满楼的未来,有很高的期待,别让我失望。”
    “属下明白!”
    孟津港,二十一号码头。
    一艘货船刚刚靠岸,就有五个手持兵刃的家丁从甲板上跳下,然后站在栈桥上围成一个半圆,目光警惕地观察四周。
    随后才见两个身着华服锦衣,长发束冠的年轻男子,缓缓走下。
    这两人皆器宇轩昂,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背景深厚,非富即贵。
    “文雄,你说我们这次洛阳之行,能顺利否?”皇甫坚寿目光向南远眺,视线的尽头,一座巍峨雄浑的大城,就屹立在天地之间,带着威压天下的霸气。
    射援幽幽叹气:“眼下的京师,朝堂上到底谁说了算,属实是难说啊。”
    随着群雄割据的态势愈发明显,长安城的局势可谓每况愈下,皇甫嵩虽然忠于帝朝,可却又没有彻底倒向王景,因此与洛阳之间的关系,微妙中带着一点尴尬,说简单就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
    失去了来自帝朝中枢的奥援,没有了往日充足的物资供应和大军策应,纵使皇甫嵩手上仍有数万大军,自身也是武艺超群,更是据长安城这座帝朝旧都而守,却也已经露出疲态,深感独木难支。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长安地处关中,面积广袤,坐拥良田无数,奈何数百年来西汉人口繁衍,早就难以承受。自汉高祖定都于此,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长安城,就开始依靠来自关东的粮食输入才能维持规模庞大的人口。
    这也是为何后来迁都洛阳的原因,路途遥远,又没有便捷的水路运输贯穿勾连,粮食运输十分不便。
    现如今,天下烽烟四起,原先的粮食输入也断了整整两年,粮价便水涨船高,别说百姓难以承受,就连截留了长安赋税的皇甫嵩,都觉得入不敷出,无法继续维持大军的供养。
    南征北战,打得黄巾军丢盔弃甲的东汉三杰之一,皇甫嵩如今却是为了经济账而头疼不已。
    现在的长安城,危机四伏,凉州马腾韩遂等不服朝廷,自立割据,称雄一方,还时不时兵逼关中,威胁长安城的安全。
    除此之外,西凉羌乱,更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难以扑灭。
    因此皇甫嵩别说裁撤军队了,他甚至还想要招募更多的大军,平息叛乱。
    为了筹集粮草,皇甫嵩就派了儿子皇甫坚寿和女婿射援,暗中进入洛阳,想要采购一批粮食。
    孟津港,码头上人来人往,河道中百舸争流,这一番热闹的景象,看得皇甫坚寿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孟津港不过京师外围,竟也这般繁华?”
    走出港口,就是集市区,到处都是沿街叫卖的商贩,时不时还有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肌肉的码头工人,笑声爽朗地走过。
    人人脸上,都带着蓬勃的朝气,仿佛对未来充满希望。
    此情此景,即便是长安城中最有钱的街区,皇甫坚寿也未曾从那些富裕的居民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回忆之中,他看到过的,只有一张张麻木而绝望的脸庞,双目中更是没有光芒,只有惶恐和不安。
    射援同样满脸惊奇地观察着四周,忍不住感慨赞叹:“京师洛阳变化太大了,简直让人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两人带着护卫,穿街过市,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更响亮的吆喝声给吸引到了。
    集市区外围,也有不少商贩在努力叫卖自己的货物,还有一些挑着担子的摊主,在为行人提供吃食:“上好的河鲜咧,都来尝一尝啊。”
    射援看见两个将上衣脱下搭在肩膀上的黑壮汉子,直接走到摊主面前,开口问道:“喂,有河虾不?”
    “有!有!”
    “那整一碟,再整一壶酒,两条烤鱼。”
    “好咧,没问题!”
    摊主熟练的掀开身后的箩筐,拿出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河虾跟鲜鱼,开始烹制,另一个箩筐里,装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并州运来的蜂窝煤,随时都可以点燃加热食物,十分方便。
    河鲜都是本地捕捞,因为靠近黄河,现抓现卖,价格实惠,因此很是受到底层民众的欢迎,尤其是那些来自长安关中地区的流民,他们逃难过来之后,若是没有拖家带口,往往干完活就有钱来这里打打牙祭。
    皇甫坚寿和射援见了,都十分惊讶,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两人跟着皇甫嵩南来北往,又常在军中与士卒交流,因此对民生疾苦并非一无所知。可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感到震撼。
    这年头的穷苦百姓,谁能天天吃到肉啊?
    有些人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沾过荤腥,能吃点混着野菜的粗粮,勉强混个温饱就不错了!
    可眼前这些码头工人显然十分熟练,绝不是第一次来吃了,而且摊主招呼他们的时候,表情也没有丝毫异样,仿佛眼前的之事早已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的。
    待那几个工人吃完离开,射援才上前询问摊主:“他们应当是脚夫吧,怎会如此有钱?”
    摊主抬头,瞄了射援身上的文士服两眼,看得出他非富即贵,当即态度恭谨了一些:“这位先生,你是外地来的吧?”
    射援点头:“没错,我是长安来的,想在洛阳做点生意。”
    对此摊主早已见惯不怪了,洛阳乃是帝都,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只是笑着说道:“好叫先生知晓,刚才那几位,确实是在码头讨生活的脚夫,听口音就知道是凉州逃难过来的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在码头上努力搬抬,偶尔来小老儿这里打打牙祭,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渔民,脸上的皮肤晒得干裂皱起,但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眼里仿佛有光。
    射援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却是大感惊异,忍不住又问:“如今洛阳的百姓已经富庶至此了吗?可否告知在下本地粮价如何?”
    一说到粮价,摊主脸上更是乐开了:“嘿,自从祁侯来了之后,咱们洛阳城的百姓,那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今年听说军屯和官屯又大丰收,粮价比往年都要低了两成,只要有手有脚,肯干活,就没人会被饿死,这日子啊,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咧。”
    说得兴起,摊主还手舞足蹈起来,脸上欢快的表情,一点也不似在作假。
    可射援和皇甫坚寿听在耳中,心里却是疑惑不解,眼下不是正处乱世吗?
    说好的民不聊生呢?
    这洛阳城,不太正常啊!
    福满楼,后院账房。
    哆~哆哆~
    敲门声响起,屋内正在查账的丁八听到之后,淡然的说了句:“进来。”
    走进屋内的人,年纪不大,正是王林。
    只见王林趋步上前,附在丁八耳边说道:“东主,城中来了两个奇怪的粮商。”
    “粮商?他们有何怪异之处?”
    丁八皱起了眉头,王景让他创建福满楼,自然不是单纯为了做买卖。
    虽说商业上面的布局也很重要,但更主要的,还是暗中潜伏起来,搜集来自民间的信息和情报。
    这方面,暗卫来做就不太适合了,毕竟杀气太大,而且情报部门也不宜权力过重,否则容易养出怪物,反噬人主。
    而这福满楼才刚刚创立,凭着王掌柜和赵福的人脉,脚跟才站稳,这就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
    王林探听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回来找丁八汇报:“东主,这两人一人姓黄,一人姓谢,但我怀疑他们用的都是假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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