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冠军侯(一)
    大梁开平三年七月末,一道诏书从汴梁皇城发出,周知中外。
    一则,前户部尚书李振坚守幽州,为燕贼刀刃所害,虽有失城之过,然亦有守节之名,故罢其户部尚书、巡授河北、检校司徒、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位,追赠司空,谥曰忠节,荫子若孙。
    这一条诏令,可以说是在萧砚的意料之中,朱温近些年虽说明里暗里杀害的功臣不少,但对于李振这一极受他宠信的臣子,多多少少还是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容忍度的。
    且二人君臣多年,李振又贯会溜须拍马,起码在哄朱温高兴以及办事方面很难有大的漏洞挑出,作为一个有能力且用的顺手的文臣,朱温自然对其有对武夫不能比的信任度。
    所以虽然一口气罢了李振的所有官位,但还算是因此关照了他的后人。
    可以想象,萧砚之前若不费一番心思就擅杀了李振,朱温必会严查到底,朝廷中冥帝和鬼王一派也必会对他生出无数攻讦。
    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丢了西瓜得了芝麻,取下河北不是萧砚最根本的目的,就算他有底气割据河北,说不得还会受到朱温和李克用的两面夹击,可想而知,元气大伤的河北必不能承受住天下最强力的两个诸侯合力攻击,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而如有一个根基稳固,且能不断趴在大梁身上吸血,依靠中原之力恢复元气的河北,是要比上者所述强上千百倍的,更不论萧砚本人还能够从汴梁朝廷手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昔年,大唐朱全忠侍奉唐室十余年,依靠唐室的信任肆意打压其余藩镇,而自己则在悄无声息中兼并了整个河南,至此中原一地再无敌手,而后便是进京挟持昭宗、焚毁长安、迁都洛阳、尽诛李氏、篡夺皇位,可谓是‘忠不可言’。
    而萧砚,并不介意当一回萧全忠。
    所以在这個前提下,杀李振的手段繁复一些,是有必要的。
    在幽州被围的情况下,朱温固然可能仍对李振有一些信任和恩宠,但在后者背负了‘逼走萧砚、逼反卢龙军、逼反燕地十余军州、逼反新附燕民、私扣赏银,以致错失平叛良机、使燕贼坐大、幽州沦陷、漠北南下、河北全境似有反意……’等等数不清的罪名后,已是懒得再深究李振之死到底有什么隐情,肯给他‘忠节’这一美谥,就已是朱温宽宏大量了。
    不过至于其中有没有冥帝一派作为推手,妄想保得李振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第二道诏令,便就是加封萧砚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制授特进、冠军侯,食邑五十户,仍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一道旨意,几乎只与上一道封赏的诏书只差半个多月,彼时萧砚还在幽州未班师回返,然而时间只间隔如此之短就再次下诏,大概也是朱温得知萧砚为了追讨燕贼余孽而一口气追出了塞外,进而大破漠北军,甚至径直杀到了漠北王庭的原因。
    有李振的一连串蠢操作在前,又有诸禁军又在攻取沧州和潞州时表现欠佳在后,再看萧砚这几次大胜,甚至为了宣扬国威、为朱家皇帝诛杀燕贼余寇而出塞上千里,简直可以说萧大帅是‘忠不可言’、功冠全军,所以才会继续加封这么一套不值钱的头衔。
    不过这些名号虽然都是虚职,甚至冠军侯这一可以单独在史书上列传的爵位,食邑也不过可怜的五十户,但起码都是正规封赏,在这全天下半数诸侯都名尊大梁的情况下,比那等自封的野路子强上一万倍,单拎一个名号出去都足以高其他武将一等了,更不用说每个月领的俸禄又加了几倍,起码聊胜于无。
    如许安排,自然都是水到渠成,一纸诏书,便将朱温的威风传至整个天下,至于其中有没有向李克用和歧国那位‘李茂贞’乃至西蜀王建示威的心思,明眼人自是看得出。
    而在这一诏书下,一年内河北死伤十余万、赏银丢失了近百万贯、差点让燕地得之又去的罪名,便也就以一个‘忠节’谥号,让李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一切一切的荣誉,自然也就归了萧砚。
    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烂账、各军如何调拨失度、户部财政空虚、朱友贞、冥帝乃至其下的党系暗自争锋等等,也就此遮掩的干干净净。
    大梁,依然威冠天下。
    ……
    此时此刻,在汴梁的博王府中,人来人往,却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俨然是大气都不敢多喘。
    这一座博王府,几乎是从朱温镇宣武的时候就已开始修建,原本是按郡王规格建制,其后朱温称帝,时称‘鬼王’的朱友文晋升为亲王,在朱温的授意下,这座府邸便再次升格,前后六进,殿宇雄丽、檐头高柱,无不彰显朱温对这一养子的宠爱。
    然则近些时日,这博王府内的气氛却并不怎么好,王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今日的来客却是一清二楚。
    这一年余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城司府君崔钰,这会端坐在厅上饮茶,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焦灼的很,实在有些坐也不是、走也不敢,余光不住的瞟着外间的来往人影,稍有些坐立难安。
    末了,等了许久后,终于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大步走入此间,一面在女婢的侍奉下净手,一面淡声道:“崔府君久等,本王有一些私事处置,误了时辰。不过本王实是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崔府君登门,实在罕见,前阵子数次邀崔府君前来,崔府君都想法设法推迟。
    本王就想啊,近些年,可谓是愈来愈使唤不动崔府君了。”
    崔钰早已是放下了茶杯起身,留有三缕美须的脸上稍稍堆了笑意,道:“鬼王见笑,卑职乃鬼王的属下,若有召,自是该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实是前段时日皇城司的事务太忙,这才一直推到了今日,还请鬼王见谅。”
    鬼王冷笑一声,丢开擦手的帕子,直剌剌的坐在上首,道:“开门见山吧,本王晓得你看本王近来不复以往与陛下那般亲近,又见均王因为萧砚那厮的关系在朝中的声望水涨船高,你什么心思,本王懒得管,但接下来你若不与本王有实情相告,便莫忘了本王亦有监管玄冥教之权。”
    “卑职自是不敢忤逆鬼王。”崔钰干笑一声。
    “本王听闻……”鬼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捋着火红的胡子,道:“前年冬,曹州五大阎君身死一案,是由你负责的?”
    “是有此事。”崔钰显然没料到这问话的跨度这般大,先是想了想,才道:“彼时先有废天子被劫一事,其后便是五大阎君突然身死,孟婆遣属下前去调查,然其后未果,只知或与通文馆有些许关系。”
    “那么,彼时的废天子,你可见过?”
    “自是见过。”
    “那么,本王听闻彼时在劫废天子一案中,有一人名曰林大郎,此人曾向朱汉宾告密,据说是有前唐不良人校尉萧氏者,因此而被朱汉宾擒杀,可有此事?”
    崔钰惊了一下,仔细想了想,道:“是有此事,彼时属下去曹州时,还想见此人的尸身,但据朱汉宾朱军使彼时称,此人的尸体在济阴王府大火中已被焚毁……”
    “朱汉宾……”
    鬼王冷冷一笑,摩挲了下修得很美观的胡子,眯眼道:“五大阎君身死一事,当真与通文馆有关否?”
    崔钰沉思了下,只是摇头:“属下无能,并不能从中探出实情。”“按照本王所想,恐怕和朱汉宾脱不了干系。”鬼王却是眯眼下去,道:“近来本王在玄冥教库牍中查阅,然发现废天子被劫之事,分明影响甚大,又有那所谓林大郎提前告密,最后却不了了之,反而平白牵扯出一个五大阎君身死一案,而其中的关键点,如那林大郎、萧氏、以及之后被引诱出的不良人、幻音坊,却一个关键证人都没有……”
    崔钰想了想,小心道:“鬼王说这些,是欲……”
    鬼王按下茶盖,面无表情道:“本王在想,这些诸如种种,能不能想办法和萧砚扯上关系。”
    崔钰便干笑一声,道:“鬼王说笑,二者毫无干联,又如何能扯上关系。”
    “如何没有干联?”鬼王道:“方才也说了,那不良人劫天子一案中,不正有不良人校尉萧氏?而众人皆知,萧砚经由均王投效陛下,名号正是不良人校尉,且又姓萧,这些岂能是巧合否?”
    “呃……”崔钰只能暗暗骂娘,他当这厮真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这等捕风捉影的说法,能顶个鸟用?
    “再有一者。”
    鬼王依然面无表情,道:“护送李振与康怀英北进幽州的,正是朱汉宾,康怀英自不提,其人被困横山城,然朱汉宾与李振一并被围在幽州,李振落得个身死骂名的下场,这厮却从中安然无恙,岂不引人深思?”
    崔钰忽地下意识眯眼,多年的酷吏经历,让他不禁开始对二者进行关联。
    萧砚和朱汉宾,朱汉宾和废天子,废天子和不良人,不良人和萧砚。
    似乎,这当中真有些隐隐约约的干联。
    但他自知其中厉害,且鬼王这厮分明就是宠信不复而心生祸心,想把朱友贞或者说萧砚打压下去,这其中的水太浑,更别提他自己本就是朱友贞的人,哪里能牵扯上这个破事,都不用论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度,连最后的成功率都渺茫的可怕,傻子才去碰。
    故他便干笑一声,只是道:“属下不解,鬼王为何要与属下说这些,属下不过一介皇城司的官吏,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恐怕鬼王与属下说之无用……”
    “不,非是无用。”
    鬼王拍了拍手,却听门外突然应声传来数道脚步声。
    崔钰猛地一惊,下意识起身。
    却见下一刻,几方木箱被人抬着走进来,进而重重的置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声。
    待掀开一看,分明是几大箱金灿灿的铜钱,几百斤重的样子,起码都是几千贯。
    “鬼王这是……”崔钰下意识眯眼,捋着下巴上的美须。
    “莫当本王看不出来。”鬼王冷冷一笑,道:“这些年,本王数替陛下留守东京,耳目不比旁人少,冥帝这些年时时闭关,自是察觉不出,然你和朱友贞私下里的勾当,真以为滴水不漏不成?”
    崔钰心下猛地一惊,面上却只是毫无动色,只是发笑道:“属下实不知鬼王说的是何意,均王又不曾监管玄冥教,属下能与他有何关联?”
    “本王说了,你瞒得了冥帝,瞒不了本王。”鬼王只是盯着后者,虚眸道:“且不论如何,本王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冥帝,你认为自己的下场能是什么样?”
    “属下……”崔钰低下头去,眸中闪过冷色,但心下实则已有些慌乱,他不知自己处处谨小慎微,到底是哪里落了把柄。他分明是不可能让自己和朱友贞的关系让旁人知晓的,除了自己的一些亲信。
    等等,亲信……
    崔钰突然想到,这一两年因为他常常遇事不顺,又因为朱友贞亲信钟小葵那个贱人而常被冷落,遂经常把怒气发泄到手下人身上,对他们也极为苛责,便是自己的亲信,也会遭受如此待遇。
    不可能吧……
    崔钰一时踌躇,显然是有些害怕。冥帝那厮瑕疵必报,眼里分外容不得人,又因为容貌的原因变态至极,这些年朱温对其打压的越狠,其愈是心理变态,自己这些年为朱友贞做的事不少,若让冥帝知道,恐怕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冥帝想杀萧砚可能会有点顾忌,一是现在萧砚地位上来了,除非冥帝自己出马,不然在大军之中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二是反而容易被萧砚拿上把柄,冥帝本就在朱温那里不讨喜,羊肉吃不到,反惹一身骚,对于冥帝而言得不偿失。
    但想杀他一个崔钰,可能寻个由头也便处置了,毕竟他崔钰在朱温跟前也仅有一点点薄名而已,这些年经由他的手被残忍杀害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哪天横死了,说不定都没有人给他下葬……
    “属下……”崔钰一时失语,踌躇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鬼王却已冷笑一声,指着那几千贯铜钱,道:“将这些东西收了,伱和朱友贞那点勾当,本王不感兴趣,冥帝那里,也能帮你遮掩一二,要你做的不多,替本王办几桩差便是。”
    崔钰犹豫再三,心下杀意十足,但面上只是低头,道:“请鬼王示下。”
    “过两日,萧砚那厮便会抵近汴梁,他此次回返,会有一场献捷仪式。在这之前,本王需要你进宫于陛下说上几句话。”
    “鬼王是想?”
    “此子最大的威胁,是那一将要进驻禁军的归德军,你要做的,是配合本王把归德军的军权划分给旁人,或拆分也好,或罢军也行,总之其不能授于萧砚手中。”
    鬼王抬起头,冷冷道:“届时,本王会替你在陛下那里开一个口子,曹州等事的说辞,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崔钰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拱手:“尊鬼王的令便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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