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漠北前路(二)
    天日已经到了下午,或许南面确已入了初春,然在这北疆边塞,仍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天空固然没有再落雪,但这两日的密雨止不住的洒下来,加上道旁河水中还有一直要到三四月才开化的积雪,在这细雨绵绵下,实在是冷的厉害。
    正常来说,还有一两个时辰天色才会黑暗下来,但这两日乌云密布,像是有一场积攒了数月的雷暴将要劈下来似的,在下午还未临近傍晚的时候,横山城下的大营就已缓缓笼罩在了昏暗之中。
    正因如此,由卢龙军拱卫的主营当中已经燃起火把,用以存储粮草军需所在的大帐外也开始披上牛皮用以防潮。
    营中巡视的卫队、警戒的哨兵、寨墙上的士卒换防的换防,领军械的领军械,皆是有条不紊的执行着一如既往的军令。
    一处偏帐内,田道成按着剑来回走动,眉头紧蹙不止。
    在帐中左右,还有一些卢龙军将领分列而坐,都有些奋然雀跃的模样。
    许久,众人等候多时的一不良人终于急匆匆的捧着一信鸽步入此间。
    田道成精神一振,自然而然的迎上去。
    不止是他,一众将领亦是纷纷起身。
    这个动作并非多余,自从萧砚在渔阳重建卢龙军后,就在军中留下了约莫十来个不良人,这些人虽然从来不参与军事,但所有人都自发把他们当作监军一般的存在。在他们的眼中,这些不良人就是代表的萧砚,当然会时时客气对待。
    当此之时,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询问出声。
    “如何?”
    “幽州大捷!”
    捧着信鸽的不良人几乎来不及喘气,面具下的脸色亦也掩不住喜色,没了往日的神秘模样,语气中难掩因兴奋而引发的颤音,将信件递给田道成。
    “诚如诸位所望——
    萧帅确已收复幽州!”
    这大帐中,气氛陡然就高涨起来,手持信件的田道成本人,眼看着信上的字迹,连脸颊都一时因激动而变得涨红。
    这还不止,那不良人猛地一拳砸在帐中的桌案上,继续亢奋出声。
    “昨日清晨,萧帅三更起兵,日正决战。一鼓连破燕军二十四座营寨,燕军上下俱皆丧胆,溃军不计其数,而后燕军上下半数膺服,未敢有不从者!
    此战,燕军前、后、左、右四军元帅被萧帅诛其三,剩下一人当场举军而降,其下所谓将军名号者,不从者皆丧于战阵之内!堂堂燕军总计十四万又两千人,半日就被萧帅鼓荡而定!
    此战,首战即决战!”
    “他娘的!”
    一年约二十上下的卢龙军将领奋然的脖子发红,亦是狠狠一砸桌案,“此等战事,俺竟未有幸随萧帅冲阵!”
    一言而下,所有人皆是赞同,猛然间,帐中就充满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声。
    “我们卢龙军成军已有半年,却从未打过什么硬仗,此番下去何时才能比得上定霸都?”
    “莫说定霸都了,我们现在连义昌军都不及……”
    “啖狗肠,定霸都真他娘的能打,这一战下去,定霸都岂不闻名天下!?萧帅麾下第一军,恐要被定霸都吃的死死的!”
    一时间,这些名义上的燕军将领,闻见燕军大部覆灭,反而纷纷鼓噪欢腾起来,若是让旁人看见,又怎是一个啼笑皆非了得。
    田道成的脸上则只是藏不住笑色,摆了摆手。
    “莫要喧哗,我们卢龙军什么实力,大家都清楚,切莫要好高骛远。在渔阳,卢龙军前身因为刘家兄弟自相残杀而被打的全军覆没,我等幸得萧帅募来,不过只是沾了萧帅的名气,可不能拎不清自己的实力。
    定霸都在未归附萧帅以前,就已是河北第一强军,他们好甲好军械,又是百战之师,焉能不强?且诸位平白来说,若换作我等七千人随萧帅冲阵十万人,可否一战而定?”
    这一泼冷水下来,好在是浇灭了众人激荡的心思,才让这大帐没有那般吵吵嚷嚷的。
    不过田道成又马上安慰道:“但是我等既然跟了萧帅,日后何愁没有大战?我卢龙军固然是新募不过半年的男儿,然燕地汉儿,又何惧大战?定霸都百战之师或短时间不可比,义昌军所部难得还不可比?”
    “指挥使说的对,义昌军什么鸟样我清楚的很。”这时,一原属义昌军的将领接过话茬,不屑一笑:“在刘守文麾下,义昌军早就烂透了,若非是被萧帅带着打了两场硬仗,还不如我们的新卒。”
    这下子,众人便哄笑起来。
    田道成亦也发笑,继而复又看向那不良人。
    “萧帅可对我等还有指派?”
    “萧帅的意思,便就是让诸位约束住此方的几万燕军,不要让他们因为这一消息而惊散。还有,元行钦等人已带着刘守文‘突围’而出,彼时萧帅处理好幽州事务,会即刻领军北上,将此事彻底终结。田都指挥使眼下的任务,应是尽可能的不让下面那些坞堡主探得这一消息……”
    “本将明白。”
    田道成点点头,然后对着一众将领吩咐了几句,进而拉着那不良人走出帐外,低声道:“本将这里有一份军情,还望能替我尽快递送给萧帅。”
    “紧要否?”
    田道成皱眉想了想老道士对他说的话,点了点头:“很紧要,越快越好。”
    那不良人便正色接过前者递来的一封书信,大步而去。
    田道成呼出一口气,复又走进帐中,里内一众自认为不日就要‘解放’的将领尚还奋然,有些压不住激动的心情。
    他按剑来回走动片刻,突然看向一人:“那刘忆的底细,可打探清楚?”
    “禀将主,这厮果然是有些古怪。”被唤到的那人压住了心绪,正色道:“末将仔细探查了一番,之前还不晓得,原来此人半月前来投的时候,打的是金中堡的名号。但据末将查问,那金中堡据此不过十来里,而其中青壮早就投了燕军南下幽州……”
    “此人不是渤海汉人吗?”旁侧有人疑问。
    “正是如此,但末将寻多人询问,都说此人及其部下是打着金中堡的名号进来的,入了燕军后,才自称是渤海汉人,以与些许胡人拉近关系。”
    田道成皱起眉,眯眼沉思。
    而那出声的卢龙军将领则建议道:“将主,此人既然有古怪,何不早些拿下?末将已打探清楚了,此人麾下所谓的渤海健儿不过三四百,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知何处招来的人马,总数也不过二三百,给末将一营人马(五百人),末将定给你拿下!”
    旁边则有人砸着嘴道:“拿下此人不难,怕就怕在打草惊蛇。整個大营中,只投来的甚么坞堡主就有二十多个,还不算其他的什么‘义军’。若是莽撞行事,火并倒是不怕,就怕这几万人一哄而散,岂不坏了萧帅大事?”
    “这有何难?召集几个坞堡主来,就说此人心怀祸心,允许他们吞并此人的部下、财货,不怕没有人不动心。彼时其群起而攻之,这些厮还管什么名义不成?将主,你认为如何?”
    田道成坐在主位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行,又不可行。确该早些拿下此人,若是晚了,保不准会生什么坏事。不过不可召集旁人,这燕军上下心怀鬼胎者不计其数,鱼龙混杂间难免会有人走漏消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那依将主的意思……”
    “刘忆此人今日上午在帐中夸下海口,要明日晨时攻城,今夜他们应当会养精蓄锐。”
    田道成思索了下,道:“便在今夜,入营拿人。不论有无反抗,那一应渤海悍卒尽皆拿下,快速了结以免造成其他营寨骚动。明日一早宣告此事,再任由旁人怎么瓜分都行。”“都听将主的。”一众将领皆起身听命。
    田道成便点了两个将领负责此事,安排了两营人马后,再又吩咐道:“还有,今夜各部都加强警戒,巡视人手加倍,若是行事不稳,当要谨防有人冲击大营。”
    “遵令。”
    安排完此事,田道成的心绪终于安稳起来。
    不论怎样,他固然被老道士那一句所谓的‘帝王之相’给稍稍唬了一唬,但他仍然以绝对的实力全力以赴了,当该不能出什么差池了吧……
    想到此处,他便按剑起身,大声道:“诸位,萧帅大业已近收尾,万不可因我等而祸事。不管这什么刘忆也好,旁的什么心怀鬼胎者也罢,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守住这两日安生,往后便能跟着萧帅博取那马上富贵!”
    “遵令!”
    ——————
    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这遍布横山城下四野的燕军营寨,有的或已早就安生下来,有的却还在做着喧闹之态。
    总之,在这乱世沉浮当中,尤其是这差不离就是流寇的燕军内,不论是拥兵自保的什么匪头还是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之辈,也只能在这夜色下勉强放松片刻紧绷的神经。
    不管有没有吃饱,起码还有一席之地用给他们睡觉歇息,今日将过,安心睡上一觉,来日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四野胡乱搭建的营寨中,有的戒备松懈的,已经是早早的就没了什么灯火。有些巡视戒备的营寨,在这冰天雪地、四面刮风甚而还飘着雨丝的夜晚,都只是钻到一些避风处掩藏住。
    夜色下,东面临近卢龙军大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应寨内,安安静静,灯火也甚暗,好似皆已早早歇下。
    然而在这营寨的中军帐幕里,却是油灯高燃,灯火通明。
    几十个人,或按剑,或握刀而坐,脸色或紧张、或凶狠、或兴奋,神态各异,却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上首之人。
    上首,耶律阿保机一身漠北制式的甲胄,若是细看,还能在这铁甲上看见数不清的刀痕、污血染红未蜕的痕迹。
    他闭着眼睛,用断了一指的右手搭在横放在大腿上的宽长阔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许久,他眼睛不睁,平和道:“三十套甲胄,皆已发下?”
    “禀大可汗,儿郎们已经备上。”一矮壮大汉嗡声回道,却正是名唤为完颜阿谷乃的女真人,他是当下完颜部的首领之一,另外一个首领完颜函普,是他的弟弟,不过不在这帐中就是了。
    一旁,有一契丹人搭腔道:“托大王的福,田道成那厮真就送了三十套甲胄来,虽然还是不够,但好歹能装备三十个勇士!此人在大王跟前,还是年轻。”
    “不可小觑中原人。”耶律阿保机淡声道:“此人被那萧砚任为卢龙军统帅,必有过人之处。他借本王三十套甲胄,也不过是存了明日想借军法取本王脑袋的心思……”
    完颜阿谷乃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乌青发亮的头皮,以撇脚的漠北话笑出声:“可惜,大可汗压根就没打算等到明日!”
    耶律阿保机却并无什么笑色,反而叹了一口气。
    “本王傍晚远眺卢龙军大营,只见戍守严备,似是比旁日严密了几分。或许是田道成此人察觉到了什么……”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那依大可汗来看,俺们不该今夜行事?”
    “恰恰相反,正该今夜。”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以手抚着宽大阔刀的刀锋,道:“箭在弦上,若不发,便要绷断弓弦。可若蓄力一箭,纵使是重盾,也能入木三分。”
    他顿了顿,缓缓道:“何况,本王又没打算破盾。”
    完颜阿谷乃闭上了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至于一些随侍阿保机的契丹将领,则早已习惯。自从他们这位大王在渔阳败师断指后,就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少了几分以往的豪气,多了几分似若中原人一般的弯弯道道。
    不过这一言而下,帐中反而又沉默了下来。
    而耶律阿保机也不再多言,闭眼沉思着,似在思索什么紧要的事。
    就这样又不知等了多久,帐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倏的,阿保机虚眸睁起。
    不待他出声,门口的两个漠北将领就已掀开帘帐。
    帐外,大步走进来两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大汉,一人为漠北人,一人为女真人。
    那漠北人入帐就拜下:“禀大王,军令已传达出去,只待大王发出信号,萧敌鲁和耶律曷鲁两位将军便会即刻杀出,直趋外头的各处营寨!”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看向完颜阿谷乃。
    后者在听完那女真人的耳语后,便起身道:“大可汗,俺们也是一样,发出信号,俺那弟弟就会领着俺们完颜部杀来,替大可汗驱赶这燕军流民!”
    “好。”
    耶律阿保机终于站起身,他环顾众人一笑,道:“昔日,那萧砚以此法对付本王,本王今日,便借此法用一用。就看他这位部下接不接得住了。”
    一众漠北将领皆是肃色,他们晓得自家这位大王这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自是不用多言。
    而完颜阿谷乃多多少少也听闻过其中内情,便摸着脑后的金钱鼠尾一言不发,但他的那些完颜部将领却是不懂装懂的发笑起来。
    阿保机亦是发笑,进而突然大喝一声。
    “阿谷乃!”
    “俺……末将在。”
    “这燕军乱后,你部什么都不用管,只需直趋刘仁恭所在,只管夺人!”
    说此言时,阿保机的脸上唯有杀气腾腾:“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给本王把人带来!若是不成,万事皆休,前功尽弃!
    今夜若是不能成事,莫说是什么灭渤海生女真,便是本王,你、还有你完颜部,定会被那萧砚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非我等荡灭而不休!
    你可懂!?”
    完颜阿谷乃眯了眯眼睛,继而重重的用小臂一砸前胸,什么也不说。
    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不当事,全看结果说话。
    阿保机狞笑一声,亦不再多言,提刀走出大帐。
    在他身后,几十人同时簇拥而出。
    须臾,一抹亮色划破天际,冲天炸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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