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哲学与诗与精油开背揉面艺术
    王子虚用手指挑起帘幕。
    女人身上盖着条浅黄色的毛巾,锁骨以上裸露在外;她躺在床上,姿势比太行山躺在华北平原上还舒服。
    正如王子虚所料,她戴着眼罩。要不然他也不敢挑开帘子窥探。
    目前而言他还未到必死的境地,没到乌江自刎,还在四面楚歌阶段,还有自救余地。
    “动作快点。”安幼南催促道。
    山脉蠢蠢欲动起来。如果王子虚再不有所作为,她就要有所作为了。
    王子虚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房间。
    此时他跟安幼南刚刚接触,交际不深,还不清楚对方的品性。如果是以后的王子虚,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夺门而走。但此时他心里想,不就是按一下空调嘛,三秒钟而已。
    按空调很简单,只需要用手指轻轻一点,甚至不用说话,空调的“滴”声会帮你说明一切。但是现在的王子虚还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安幼南是个多么麻烦的女人。
    在商业上,她善于将一切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快刀斩乱麻;但在生活中,她代偿性地将一切问题复杂化。表面上只是按一下空调按钮,但在执行过程中她会不断提出新需求,最后你发现必须要爬上喜马拉雅山才能解决她的问题。
    但是当时王子虚还不知道。
    王子虚快步走到房间内,如同安幼南说的那样,把风速降低了一档,在“滴”声之后,安幼南又说话了:
    “你把加湿器调成潮汐模式,香薰换成我新做的那款,在我包里,蓝色瓶子的。然后把我的床摇高30度……不,20度吧。音乐播放器换个歌单,这咿咿呀呀的唱的什么?换个白噪音助眠的。对了换香薰之前先通风10分钟。”
    听完,王子虚脑子“嗡”地一下懵了。
    “快点,”安幼南催促,“这个香薰不能在低风模式用,快点换。”
    王子虚完全不知道空调和香薰居然还能用这样联系性的思维统筹起来。当萨特掀起另外一边的门帘,背着手走进来时,王子虚意识到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社会性死亡,不错的名词,和我的理论方向有些相通。”萨特叼着烟斗,背着手,“可惜我已经死了,物理上的。一具已经死亡的肉体,并不能研究任何命题。”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风凉话。王子虚视之以目,发出无声抗议:死了就不要在这里唧唧歪歪,你连死人最大的优点——沉默——都没有。
    萨特耸了耸肩,背着手走到另一边去,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是幸灾乐祸: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让她等,她要是一发火,把眼罩摘下来,就瞧见你这个不速之客了——是有这个成语吧?‘不速之客’。”
    你才是不速之客。
    “根据我的经验,一个听着助眠白噪音,用最舒适的姿势躺在床上的人,是不会轻易从床上爬起来的。所以我建议你,先帮她把床的角度调整好。等大小姐睡舒服了,你想怎么开门出去都容易。”
    萨特终于说了一个还算有用的建议。王子虚趴下去,握住按摩床下的旋杆,把床摇起来一点。
    “再摇高点……停,摇回去……你摇多了!啧……行,就这样吧。”安幼南一边感受着高度,一边在距离王子虚头顶10厘米的地方发号施令。
    她如果知道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是个男的,一定会像猫那样一蹦三尺高。
    从地上爬起来时,王子虚已经大汗淋漓。区区这么件事,他体感上比第一滴血里面的兰博还要惊险刺激,可能只比成龙做的那些特技要差点。
    萨特善意提醒他:“香薰?”
    王子虚蹲下,翻起地上的皮包,一册文件自然而然地滑落下来,封面上写着:
    《文嗳收购计划书(磋商稿)》
    “噢哦。”萨特俯下身子,盯着皮包里的内容物,“意外收获!”
    不知道为什么,王子虚此时竟然并不感到有多吃惊。从刚才安、宁两女的对话就能听出一些端倪。
    如果讯易的目的确实如安幼南所说,那他们的最优解显然不是收购轻言,而是收购文嗳。王子虚唯一好奇的是,他们有没有跟文嗳这边谈过。
    如果他们跟文嗳这边磋商过,为什么他不知道?左子良是否参与?叶澜是否知情?还是说,三人中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想要知道这些答案,只需要把这个计划书拿出来,看看内容,看看有没有左子良和叶澜的参与记录即可。但现在不行。现在安幼南还在等着他弄香薰呢。
    王子虚不动声色地将蓝色香薰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不会用,所以他只是瞎鼓捣,发出在做事的声音。反正蒸汽眼罩的温度貌似还充足,安幼南没有要掀开的迹象。
    安幼南说:“算了,别的先不做了,你先帮我做一个精油肩颈疏解吧。今天累死了,那女人纯是个恋爱脑。”
    提起宁春宴,安幼南语气颇为不满:“你都没法想象跟恋爱脑交流有多累,老是搞得谁好像觊觎她那个小王子似的。一千多万的生意你跟我开这种玩笑?
    “说来也可笑,几百万的合同啊,要是说出去,别说帮忙推条联系方式,把男朋友让给我都有万万人愿意,还要抢着来头都要给你打破。
    “你说要是小王子是她男朋友也就算了。结果什么都不是啊,连面都没见过啊!浪费我感情!我也是冒了风险的好不好,那小王子要是见光死,是个四五十岁的秃头油腻大叔,鼻毛从鼻孔里伸出来像一从龙舌兰,那我这签还是不签?所以说恋爱脑真可怕,网恋的后果外溢出来竟然要讯易来帮她承担了。”
    安幼南一席话,说得王子虚都心虚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孔,鼻毛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没有长成龙舌兰的形状。
    我这幅尊容,尽管加不了钱,但应该不至于蒸发掉讯易的市值吧?
    发觉身后人发呆站着没动,安幼南一转头:“阿姨别愣着啊,快按啊,听到没?”
    王子虚和萨特对视一眼,接着转头看向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颈,肤白如脂,锁骨细细的很可爱。
    萨特说:“你对按摩了解多少?”
    “比安康鱼对骑自行车的了解多一点。”
    “傻孩子,快跑吧,”萨特说,“你要是上手了,之后的量刑会获得一个重大飞跃。”
    “能不能搞快点?”安幼南的语气相当不耐烦起来,“我觉都快被你搞没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慢吞吞的?”
    安幼南说完这句话,突然沉默了起来,表情变得凝重。
    她刚才脑子里在想事情,没有留意到,现在她注意到了——自从阿姨后来进门以来,就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王子虚也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背部肌肉变得僵硬起来。房间内的时间流逝变得很慢,加湿器的喘息声异常刺耳。
    他走向一旁的化妆台,在台上的一万个瓶子中寻找着精油瓶,全是英文法文希腊文根本看不懂,他只是在发出“叮叮当当”声,试图向安幼南证明自己在做事。
    但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种下,安幼南心中的不安正在急剧上升,距离她摘下眼罩,只差一个契机。
    萨特猛猛嘬着烟斗:“现在怎么办?”
    “还不是你乱出主意?要是一开始就走,即使被发现了,量刑也会轻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身穿风衣的小王子坐在旁边的休闲沙发上喝茶,面部隐藏在宽敞的帽檐下。
    “现在这个情况,用中国话来讲就是垂死挣扎吧?还是困兽犹斗?——这两个词好像是一个意思。”
    小王子说:“我认为这叫做「破釜沉舟」。”
    “反正都是被钓上岸的鱼还要蹦跶两下,嫌氧气消耗得不够快。”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不说风凉话,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现在就是——没法子。”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最亲密的战友,”小王子用悠闲的口吻说,“你是一个作家,但你总是忘记使用作家最强大的武器来解决问题。”
    “作家最强大的武器?笔杆子?你的意思是用笔杆子戳死她?”萨特问。
    小王子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想象力,我的朋友,作家最强大的武器,应该是想象力。
    “无麟无翼的人类得以上天入海,都是因为有想象力的存在。想象力是一切问题的起点,想象力是一切解决手段的开端。只要想象力足够磅礴,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没有能够难得倒你的事。换句话说,一切的困扰,都来源于想象力不够。”
    萨特张开嘴:“如果你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我们的朋友王子虚,明明具有诺贝尔奖级别的视野和想象力,为何他的麻烦一个接一个,面临着那么多的难题?”
    “因为,”小王子说,“他还缺乏一点勇气。”
    在令人难耐的沉默中,安幼南终于开口了:“把我的手机递过来一下。”
    命令很简单,没有多余的修饰词,既没有说“请”,也没有说“帮忙”。也没有说“阿姨”。在发觉王子虚没有动作后,安幼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手腕,朝眼罩伸去,就在掀开眼罩前一秒,被一只宽厚温和的大手给捉住了。
    “不好意思小姐,助眠过程中玩手机的话,好不容易形成的磁场会被吸走,很影响精神能量的。”
    “啊?!”
    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安幼南差点被吓得像猫一样跳起来。
    王子虚把声音压得极低沉,气泡音颗粒感爆炸,确保让安幼南听不出是自己。果然她也没听出来是他。”
    “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阿姨呢?!”
    “工号1008,钻石首席技师。因为您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啊??”
    王子虚拿起一旁暖气片上的毛巾,不容分说地盖在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上,一方面避免直接接触到她皮肤,另一方面也挡住了她的手伸过来掀眼罩。
    “您读诗吗?”
    “啊?”
    “诗,湿衣-诗,喜欢读吗?”
    “啊??”
    “我特别喜欢读诗,比如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你尽管上升,去追逐你在天空身体上的星辰,为追逐我在女人身体上的星辰,我现在就要下坠,女人以深渊的形态想我走来,成就了我的一个巅峰……’现在,请您放松身体,如同深渊一般下沉,让我沉进去,这样才能获得最好的体验。”
    “啊?啊?你确定你读的是正经诗吗??……唔嗯!……”
    安幼南语气急促,身体别说“如同深渊一般下沉”,简直浑身紧绷,简直堪称一级战备姿态,只可惜胳膊被毛巾捆着动弹不得,紧接着她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捏上肩头,刚好抵在筋上,从脖子往上“嗡”的一声,忍不住发出轻哼,身体随之软了。
    那手隔着毛巾慢慢揉动,毛巾的布面料扎扎的,痒痒的,还挺舒服。
    安幼南从来没在这里看到过男性技师,但这一揉下来,她又开始怀疑了,不会真的是什么工号1008技师吧?那也太扯了,什么时候同意让男的进来了?
    “‘我爱,我生活,我向星辰下令,我伫望停泊,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女士,你还不够放松,你要像把名字刻进风的胸膛里一样,幸福而温柔,融化进体验中,不迷失于自己浪费的时光,将此刻凝固,用最好的姿态,去迎接每天的新生。”
    安幼南忍不住问:“你念的是哪首诗?听起来还行。”
    “阿多尼斯,女士,阿多尼斯。不过,我刚才没有全部念诗,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感悟。”
    王子虚换了个手法,力道加重,安幼南忍不住又发出声音。
    “你的手法好奇怪,感觉跟我以前做的都不一样。”
    “不舒服吗?”
    “没有啊,还行吧。你以前干嘛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上个月入职的,以前在别处做和按摩相关的工作。”
    “什么工作?”
    “揉面。”
    “啊?”
    王子虚继续满嘴跑火车:“揉面和按摩很相似。”
    “是、是吗……”安幼南又有掀开眼罩的冲动,要不是胳膊被按麻了,她一准现在就掀。
    “您吃过手工面吧?也吃过机器揉的面吧?”
    “吃……过。”
    “两种面的口感天差地别,对不对?手工面就是好吃一些。面团其实很神奇,它们也渴望着带有温度的抚摸和躯体的重量。”
    “呃……”
    “按摩也是一样的,”王子虚说,“按摩实际上就是找准位置,把自己身体的重量施加到另一具躯体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种能量,一种生命力的能量就被传递过去,是一个很神秘的过程。”
    “呵……”安幼南从来没想过这种说法。但是她觉得这说法有点不对劲。
    安幼南说:“其实我没从来没让男性技师按过。你刚才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
    “没事,是我搞错了,”安幼南说完,忍不住又道,“不过你下次还是提前出声跟我说一声,不要再搞得这么尴尬。”
    “好的。那我现在去请我的同事来为您服务吧?”
    “算了,按都按了,”安幼南手指在肩膀上绕了个圈,“就是隔着毛巾摩擦着有点疼,上精油吧。”
    王子虚退了两步,说:“行,请稍等,其实我习惯用我惯用的精油,但是刚才没找到。”
    他一边保持移动,一边不发出声音地从安幼南的包里掏出那册《计划书》,静音翻动起来,一边保持跟安幼南聊天:
    “您读哲学吗?黑格尔、叔本华、康德等等。”
    “你个揉面的还读黑格尔?”安幼南问。
    “就是学历低才读哲学,物理学、数学都看不懂,只能读哲学。”王子虚的手迅速翻动册子,“我们总是在选择。我们选4k电视,选洗烘一体智能机,选能原地掉头的电动轿跑,选个360度全旋转的剃须刀。
    “选电动冲牙器,选大疆无人机,选app联名款的体脂秤,选无低卡路里减肥餐。
    “选学区房,选个家境旗鼓相当的朋友,选性价比最高的精品旅游线路,选航班,选利息最高的活期储蓄套餐……”
    终于,王子虚在《计划书》的底部找到了水性笔签字的那个小小的名字“左子良”。
    他合上《计划书》并放回了原处。
    “我们以为选了这些,就等于选择了人生。但是我没有钱。我无法选择我享受怎样的人生,我只能选择读哲学。哲学带来的痛苦,总比揉面和按摩带来的折磨要更加适配我的人生。”
    说完,他拨弄了一下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不行,我的精油不在这里,大概是在大堂。我得回去拿。”
    安幼南说:“嗯,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
    王子虚大踏步走出门,萨特和小王子跟在身后,走到门前时,他突然灵光灌顶,将门把手往上一提,轻而易举地走了出去。门外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和萨特、小王子一起出门,将安幼南反锁在里面。
    他快步走远,并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没多久,他就碰到了宁春宴。
    宁春宴看到他,快步走过来抱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如厕。”王子虚言简意赅,“我们该走了吧?”
    “是该走了。”
    “那走吧。”
    在观光电梯里,王子虚忽然转头问:“你说,她们这个才媛的聚会,主要是读诗?”
    “是啊。这个沙龙实际上就是个诗会。”
    “读诗好啊,读诗好,”王子虚背后汗涔涔的,表情严肃地说,“选择读诗是一种极好的人生。”
    “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活着真美好啊。”王子虚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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