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没有被带上手铐或者脚镣,他甚至没有被恶语相加,就那么在一队冥府骑士的“护送”下走入了西柯废墟的黑色城市中。
    这里与几天前并无区别,待进入其中就能看到遍布每一处的亡灵在劳作。
    各种各样的亡灵,全副武装的亡灵。
    它们如勤劳的工蚁一样在完成各自的任务,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仅仅在亡灵心智的接触中就可以如嵌套的齿轮一般平稳运转,看起来充满了一种行云流水的美,眼前这座没有窗户的封闭城市就是它们的蚁巢,不被外界打扰。
    然而,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除吸血鬼之外的活物拜访了,更遑论洛伦这样身份特殊的家伙。
    他向前行走,便能感受到那些亡灵在黑暗中的窥视,尽管它们已经失去了咬牙切齿的功能,但憎恨与愤怒似乎并非一种需要表情或动作来充分表达的情绪,尤其是在洛伦踏上前往觐见西柯麦尔伯爵的黑色阶梯时,整个忙碌的城市似乎在这一刻暂停。
    随后无数阴冷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矮人元帅身上,这让洛伦毫不怀疑,或许只需要一道命令或者一个手势,自己就将被这些亡灵们一拥而上撕成碎片。
    自己的每一块血肉,每一块骨头都会成为它们的复仇美餐。
    但没有。
    那道残暴的命令最终没有下达。
    这当然不是西柯亡灵们学会了仁慈或者在死后突然被赋予了绅士的优雅,这种带着憎恨的注视只代表着洛伦元帅即将承受的惩戒要比一场混乱的私刑更加庄严。
    超越了暴力,触及盖棺定论的审判。
    就像是任何值得纪念的故事结束都必须有一个足够严肃的结局。
    在洛伦于“万众瞩目”之下踏上那通往最高处的阶梯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绞刑架已经屹立在自己眼前。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
    西柯城的众灵并不打算在这里就用绞刑架给予敌人安息,那些曾伤害它们的恶人得先走过尘世的泥沼才能抵达地狱的彼岸。
    当洛伦继续向上攀登时,他身前的阶梯上站了好几个身形奇特的亡灵,仅从它们的盔甲样式和那不同于普通亡灵的形态就能看出,这些是这支冥府军的指挥官们。
    距离洛伦最近的便是那名身形尤其巨大的金库守卫黑骑士,在矮人元帅靠近时,它丢下了一样东西,那玩意砰的一声砸在地面,让洛伦定睛看去。
    一个扭曲的金属盖,上面还有开拓军团的军徽。
    这是三年前被下令投向西柯城的瘟疫桶的盖子,上面已经锈迹斑斑,但那些黑色的斑点像极了凝固的血液,被仇恨浸润在时光中沉淀风干,直至今日再无法被擦拭干净。
    半矮人停下脚步。
    他看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黑骑士,后者纹丝不动如一堵墙挡住去路,不发一言就像是某些解密关卡,必须要洛伦做出某些行动才能打开。
    矮人又看了一眼脚下的那扭曲的金属盖子,发现它两侧被串上了锁链。
    于是他明白过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万籁俱寂的亡灵之城,所有亡灵都在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洛伦做出一些能让它们感觉到宽慰的动作。
    “我懂”
    矮人元帅低声说了句,他伸手将那象征瘟疫之罪的盖板拿起,用锁链将其背负在身上,这个动作让整个城市中的亡灵齐声怒吼,那嘈杂的声浪代表着罪人审判的开始。
    在他带上那瘟疫桶盖板时,眼前的黑骑士让开了道路,于是洛伦继续向前。
    被束在身上的罪孽之证在每一步行走时都会和他身上的护具发生碰撞,那一声声沉闷的响动就像是丧钟的宣告。
    他向上攀登,很快遭遇了第二位拦路者。
    那是一名尸巫。
    后者穿着死月教会的神官法袍,手持一把用人骨制作的死月权杖,在其背后的法环装饰上的每一个尖刺中都有一颗来自仇敌的颅骨。
    这带着黑金色兜帽的大尸巫发出残忍的冷笑,如刚才的黑骑士一样,她也向下丢出一样东西砸在洛伦脚下。
    一套黑漆漆布满了锈蚀的脚镣,那是开拓军团用于押送战俘的拘束,上面还有些尖刺。
    当年在西柯城之战里,很多西柯人的俘虏就是用这种脚镣被束缚着带离故乡,最终客死他乡的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矮人元帅已经懂这个规矩了,于是他不发一言的低下身,将那脚镣戴在了自己的脚上,拖着那沉重之物继续向前,任由脚镣附带的铁球在阶梯上发出更低沉的声音。
    第三位拦路者并非亡灵。
    西柯麦尔家族的小伯爵雪伦穿着山民的传统长袍站在那里。
    她收拢着双翼以一种憎恨的目光看着眼前这矮人,她本以为自己在西柯之战中遭受的伤害与之后两年的非人痛苦已被自己遗忘,但事实证明那些苦痛的过去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忘。
    这一瞬的雪伦克制着自己扑上去吸干这个该死矮人血液的冲动,她冷着脸将一副束缚双臂的手铐丢在了洛伦脚下。
    那玩意正是用小雪伦过去两年中使用的机械义体的边角料制作的。
    就和之前的两样东西一样,与其说是刑具,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开拓军团对这片大地施加的种种痛苦与折磨。
    瘟疫、死亡和绝望。
    矮人看着眼前这个有半身人身形的吸血鬼,他动了动嘴唇,在带上雪伦亲手打造的镣铐时,他低声说:
    “我从弗雷泽那里听说了你的故事,雪伦小姐,我很抱歉”
    “不必这样,元帅。”
    雪伦冷漠的说:
    “求饶的话不必多说,这片大地早已不相信懦弱之语,您亦不必对自己的命运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您已踏入了自己的埋骨之地,而您也只是第一个。
    去吧。
    我的父亲在等着你。”
    说完,雪伦让开道路,让彻底成囚犯模样还背着罪证的矮人在那囚具的响动中登上了最后的阶梯。
    他看到了坐在那铁王座上全副武装,手持战锤的西柯麦尔伯爵。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伯爵。
    三年前的战场上,正是这个让人难忘的身影在绝境中统帅不败的翼骑兵一次又一次的击溃了开拓军团的阵地,也是这个如熊一样的男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打崩了洛伦和他麾下军人们的士气。
    如矮人藏在心中的描述,那是一场真正的耻辱之战。
    在西柯麦尔伯爵身旁悬浮着伯爵夫人,后者在看到洛伦时属于怨灵的折磨与绝望便被激发,让她从还能维持原本模样的灵体变化成了如美杜莎一样“怒发冲冠”的模样,那扭曲的脸与身后阴冷灵能延伸出的苍白肢节让她在这一瞬才真正像一个被绝望塑造的怪厄。
    而在另一侧站立的墨菲脸上无悲无喜,
    他与受邀而来的猩红执政官还有血鹫大公以及先祖林地的山民长老们站在一旁,就如陪审团一样盯着洛伦。
    不只是他们,整个城市中的亡灵都在盯着他。
    它们在期待着罪人伏法,它们在期待着最后的恩怨消弭。
    “你,为何而来?”
    坐在那用敌人的护具和武器粗糙熔铸而制作的铁王座上的老伯爵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如石头的碰撞,就如从冥府最深处传来的声音,完全不可能让人感觉到舒适或放松。
    那声音中蕴含的冷漠让人毫不怀疑下一瞬他就会抄起那点缀着颅骨的黑色战锤冲过来,将洛伦锤成肉酱。
    面对这个刚才已经回答过一次的问题,洛伦抬起头,看着西柯麦尔伯爵,他说:
    “我来求援!”
    下一瞬,漫天的嘘声自四周响起。
    很明显,元帅的回答把本地的亡灵们都逗笑了,这短人该如何绝望,才会跑来这个连厕所里的老鼠都渴望着掐死他的地方求援?
    在那如潮水般的嘘声中,洛伦以更大的声音说道:
    “黑暗之主用自己的邪恶力量入侵了东普鲁斯,我们在班克斯城组建了防御,然而混沌孽物正在进攻那里,那座城市很难在第二个遍布恶意的黑夜中幸存。
    但我知道,冥府军不惧混沌,你们就是为了被用于和它们作战才被塑造的!
    我也知道,即便我今天不来,你们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出现在东普鲁斯的战场上,你们没有开拔,就是在等我给你们一个回应。
    于是我来了!
    我知道你们渴望什么,我会把你们想要的东西都给你们。
    来吧,杀死我!以最羞辱的方式处死我,满足你们的复仇意志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永夜之幕,那里有很多人在绝望中等待着救援,你们不能缺席。
    你们可以挽救他们。”
    “然而,那长长的战犯名单上只有你一个人前来”
    西柯麦尔伯爵抬起左手,让城市中的嘘声停下,他盯着眼前的短人元帅,他说:
    “你觉得你一个人的生命就可以抵消整个西柯城遭受的羞辱与折磨?你以无畏的牺牲精神渴望满足我们的复仇意志。
    你把自己想的太重要,又把我们思索的过于轻佻。
    你怀着拯救之心踏足我的城市,把自己想象成用自我消亡挽救世界的圣人与英雄,借此鼓舞那些手中同样染血的战犯们,还要让自己的故事在最终章节化作久远的精神象征。
    你会成为东普鲁斯的英雄,那些活下来的人都会知道伟大的洛伦元帅的牺牲
    你倒是想得美!”
    “唉”
    短人元帅料到了这一幕,带着囚具的他仰起头,说:
    “开出你们的条件吧,除了我这个罪魁祸首的性命之外,你们还想要什么?”
    “呵呵,我们想要的向来简单。”
    西柯麦尔伯爵从自己的铁王座上站起身,他松开了自己的战锤大步走向洛伦,他的声音如雷鸣般咆哮着:
    “我们想要每一名手中染血的战犯接受审判!”
    “我们想要每一个身负罪孽的灵魂坠入地狱!”
    “我们想要每一件无法释怀的绝望感同身受!”
    “我们想要每一桩痛心疾首的罪孽平等清偿!”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整个城市中回荡着,最开始只是西柯麦尔伯爵一个人的声音,但终末时却像是无数个灵魂合拢在一起的咆哮。
    那是整个西柯城的咆哮,代表着这城中的每一个亡灵和葬身于此的每一个灵魂,洛伦也能感觉到眼前来自西柯麦尔伯爵的注视变的无比沉重,似乎在那双眼睛里注视他的绝非一个蛮人领主。
    最终在西柯麦尔伯爵站在他身前时,在短人元帅仰起头和伯爵低下头的注视中,在这生者和死者的注视中,伯爵说出了最后的审判:
    “我们要开拓军团的每一个灵魂!从现在开始,每一个死去的开拓军团士兵的灵魂和遗体都要归我们,他们会成为西柯冥府军的新兵,在另一个世界里完成永恒的服役。
    他们作为生者的死亡根本不能偿还他们犯下的罪孽,唯有第二次死亡和无数次死亡之后,我和我的城市才会允许你们安息。
    你!
    洛伦。
    你就是第一个,索罗斯是第二个”
    “这不可能!”
    洛伦咬着牙反驳道:
    “当年下令使用瘟疫的命令是我一个人签发的,这和其他人没关系!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服从命令。”
    “但盲从也是一种罪,尤其是在被带领着走向地狱时,目睹暴行而沉默甚至服从命令参与其中同样是一种罪而且都到现在了,您居然还觉得这仅仅是那些瘟疫桶的问题!”
    墨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在他开口时,整个城市包括伯爵阁下都安静了下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倾听他的声音,冥王大人站在陪审团的中心,他大声说:
    “洛伦!时至今日你依然没有忏悔之心!你依然不懂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西柯城的灾难,你依然不懂你在十年战争中那无义的征伐给特兰西亚人带来了多少痛苦。
    使用瘟疫武器只是你身为战犯的一桩罪孽,但那不是全部!
    特兰西亚没有招惹你们任何人,但路易王还是将名为开拓军团的屠刀挥向了我们。
    这才是你们的原罪!
    罪名为侵略者!
    因为这份顽固不化,我决定给你的刑期再多加一千年当然,本就是永恒的服役再加一千年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在地狱里活得久了或许你就能见到更多你曾经无法想象甚至不敢想象的东西。
    比如终有一天,你也会在亡灵的世界里见到你曾效忠的君主,以及和那场不义之战有关的所有人。
    我从不在意犯错的生者该如何悔过,因为在他们死后我有永恒的时间教他们认清每一桩罪孽!
    所以,告诉我!”
    墨菲的声音在这一刻更加嘹亮,在传遍城市的回荡中,他咆哮道:
    “告诉我!西柯城的亡魂们,告诉你们的伯爵,告诉你们的领主,告诉你们的冥王,洛伦和他的开拓军团要承受何等判罚?”
    “永恒的死刑!”
    一名尸巫声嘶力竭的尖叫着,随后那声音很快汇聚在一起又变成了亡灵们最喜欢的“复读机”模式。
    “永恒之死!永恒之死!”
    那回荡的音浪宣告了这场审判的结束,也让洛伦脸色苍白。
    他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于是便抬起头准备引颈就戮,但想象中的痛苦并未到来,相反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带着镣铐的矮人元帅睁开眼睛,便看到一把冥府军风格的动力斧和等离子手炮被丢在了他脚下,那玩意上有特兰西亚第一国立兵工厂的军徽。
    “拿起它!新兵洛伦。”
    西柯麦尔伯爵沉声说:
    “前往东普鲁斯的远征即将开始,你要作为惩戒营的先锋为你的军团引航开道。你的处刑地并不在这里就当是满足我的小小恶趣味吧。
    当年我死在被我发誓守卫的城市里,这也应是你的死法!
    西柯城的城墙之上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陨落之地。
    别苦恼于那个冥府契约了,那不需要你作为耻辱的代表签名,在冥王大人做出判决时,它就已经生效了。”
    说完,这位冥府伯爵转过身,大步走到自己的铁王座前伸手将那颅骨战锤举起,在他身侧的死灵卫士也展开了冥府军的战旗。
    在这高处,洛伦回头看去,早已准备完毕的死灵战士们已经开拔,在城市之外轰鸣作响的近百头改进型龙骑兵也已经在地动山摇中离开这片束缚了它们三年多的废墟,第一次向生者之地前进。
    那些身披重甲的冥府骑士们,那些手握利器的骷髅勇士们,那些驾驭着飞艇缓缓升空的战争尸巫们,那些被武装到牙齿的亡灵构造体,还有那些随军而行的吸血鬼们。
    当洛伦佩戴着武器登上一座飞艇时,他还看到了数以千计的山民翼骑兵们从黄昏时刻的草原各处集结而来。
    这些生者也要追随死者踏上黑暗之地的战场。
    “我可以给你放个假。”
    墨菲的声音从洛伦身旁响起,收拢双翼的吸血鬼总督落在飞艇之上,他说:
    “回去白银堡看看你老婆吧,我可不想被事多的生者吐槽说我是个苛刻的冥王。”
    “等打完仗”
    洛伦低声说: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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