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到了一月,朝中依旧没有开朝,群臣还在休沐中,可长安城更热闹了,而且来了许多使者。
    比如说薛延陀使者,突厥使者,吐谷浑使者,吐蕃使者,这些人可以归类为薛延陀人,突厥人,回鹘人,西域人。
    临近新年开朝了,各国使者都要来面见天可汗。
    李承乾正听着李丽质讲述着当初各国使者来朝的事情,在她的话语中,说尽了父皇在各国使者是如何威风的模样。
    不多时,她又想到了正在熬着粥,这是弟弟妹妹第一次想到要给皇兄做午饭。
    因为东宫有很多规矩,一天必须要吃三餐,而且饭前一定要洗手,包括吃饭要按时,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三心二意,种种规矩。
    弟弟妹妹之所以会想到给皇兄做早饭,其实还是没事给她们闲的,让这些弟弟妹妹做作业,没一个写得好的。
    只不过想到李丽质说话的神情,她是个看起来很开朗活泼的姑娘,可眼底里藏着心事。
    宁儿拿着一个布囊脚步匆匆而来,她来到殿下桌前将这個布囊放在桌上,道:“殿下,太医署果然有干茶叶。”
    李承乾拿起其中一片闻了闻,黄褐色的茶叶已闻不出茶香了,甚至还有一股发霉味。
    “宁儿姐。”
    “嗯?”
    李承乾低声问道:“看丽质好似有心事。”
    其实不管外面的使臣和长安城的热闹事,李承乾更关心眼前的弟弟妹妹。
    听太子这么一说,宁儿看向长乐公主还显瘦弱的背影,压低声音回道:“其实从去年开始陛下与皇后就为长乐公主的婚事做准备了,如果没错的话,多半今年就要嫁出去了。”
    李承乾俯耳听着,皱眉道:“嫁给长孙冲?”
    宁儿重重点头,又小声道:“这件事多半已定下来了,去年秋天的时候朝野议论许多,再者说长乐公主原以为陛下分忧,对这件事虽说不高兴,可从来没有提过拒绝。”
    李承乾沉着脸道:“她才十二岁。”
    “唉……”宁儿低声道:“有女儿家早点嫁出去也不是坏事。”
    见到弟弟妹妹又将米面折腾得乱糟糟的,李丽质气馁一笑,带着温和笑容耐心教着她们如何和面。
    将此刻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弟弟妹妹,尽可能地多地教给她们,让她们以后可以懂事。
    李承乾收回目光,低声道:“如果不嫁呢?”
    “嗯?”
    李承乾无语了片刻,长叹一口气。
    弟弟妹妹吃了一顿糟糕的晚饭,因为这顿饭是她们自己做的。
    饭后,李丽质还显稚嫩的脸颊被寒风冻得红红的,坐在殿前洗着碗筷。
    李承乾走到一旁道:“这些事你交给小福就可以了。”
    李丽质回头看了一眼与弟弟妹妹玩在一起的小福,气馁一笑,擦干双手道:“洗好了。”
    碗筷放整齐都在柜子上,见她要离开。
    李承乾忽开口道:“丽质,皇兄有话问你。”
    “妹妹在的。”李丽质回首,她脸上又挂着明媚的笑容。
    “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皇兄是说的是心中愿望吗?”李丽质双手背负,脸上还挂着一些俏皮的笑容,低声道:“愿父皇母后能够安康,愿大唐能够富足,能够万胜,万世长存。”
    大唐的国运只有短短两百多年,准确来说应该是二百八十年,还未到三百年。
    李承乾低声道:“什么万世长存,在大唐的风雨飘摇中确实总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可这人偏偏就不是皇帝。”
    李丽质不解道:“皇兄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一些感叹而已。”李承乾在东宫殿前的台阶坐下来,看着漆黑的夜空。
    李丽质坐在皇兄身边,也抬首看着夜空不语。
    兄妹两人就这么安静坐了许久。
    宁儿站在不远处,尽量让自己不听见殿下与长乐公主的交谈,那是宫里最懂事的一对兄妹了。
    李承乾一手撑着下巴,还显稚气的脸庞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阴沉,缓缓道:“今年你就要出嫁了?”
    “嗯,不瞒皇兄,就在今年。”
    李承乾道:“你就没为自己想过吗?”
    李丽质眯眼笑着道:“皇兄呢?皇兄为自己想过吗?”
    她的全世界都在宫里,她甚至不知道出宫之后要面对什么。
    这才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她什么都不懂,弟弟妹妹与这座皇宫就是她的全部了。
    李承乾忽然一笑,笑得有些无力,道:“你希望将自己嫁出去吗?”
    李丽质缓缓摇头。
    “这样就好了,皇兄给伱想办法。”
    说罢,李承乾便走回了殿内。
    李丽质回头看向皇兄的背影,其实这背影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的高大。
    她依旧坐在台阶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抬头也望着漆黑的夜空,直到殿内的弟弟妹妹们呼唤自己,这才站起身走入殿内。
    深夜,宫里又恢复了寂静,宁儿与小福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来到东宫。
    “殿下,这是近两年出生孩子的记录。”
    宁儿将箱子放在殿下面前,她也不懂太子要这些做什么。
    李承乾拿起一卷卷宗,东宫还只能用油灯照明,古人在夜里看书一时间很费劲的事情,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最累。
    生孩子在古代都让女子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而孩子早夭的风险一直居高不下,这与母亲的年龄有关。
    甚至更野蛮的回鹘人与突厥人会用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让孩子顺利降生。
    这两年在长安降生的孩子有许多,太医署记录的倒是真不少。
    宁儿安静地坐在一旁,帮着太子殿下做记录。
    小福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李承乾提着笔在年龄一栏写下来,而后又将各种情况写下来。
    其实做图表也很简单,将各种结果与存活率记录下来,而后归类填入图表中。
    光是这个枯燥的工作,李承乾一直忙到了天亮。
    宁儿手里还拿着卷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睡着了。
    当天边出现晨曦时,宁儿这才转醒,他先是看了看四下,殿下还提着笔记录着。
    宁儿连忙晃了晃头,看向那一堆卷宗道:“殿下,这里还有半箱的卷宗。”
    李承乾连忙道:“不用了,就这些案例足够了。”
    “嗯。”宁儿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殿下都还能忙碌一整晚,自己却睡着了。
    再看一旁的小福,她的口水流了一桌子,还在酣睡着。
    宁儿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小福这才悠悠转醒,擦去嘴边的口水,又道:“什么时辰了……哦,天亮了。”
    还有些晕乎乎,直到将目光放在了殿下,她慌忙转醒,匆忙整理卷宗。
    李承乾搁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画出来的图表,按照年份与年龄做条件,从列举出来的数据来看,随着产妇的年纪越少,早夭孩子与产儿风险也在攀高。
    李承乾甚至也画了一张线形图,来阐述这种高风险的走向。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图表是画出来了,可没有在大唐医学上有足够造诣的人来解释其中缘由。
    光是把这两张图表放在父皇面前,说服力还是不够的。
    李承乾又想到了太医署,道:“宁儿,现在太医署的大夫们都还在吗?”
    宁儿回道:“只有甄权老先生在。”
    李承乾闻言起身,盘腿坐久了,站起身时双腿酸麻,图表做了两份,另外一份留在东宫。
    咬了咬牙,活动一下腿脚,李承乾带着自己的图表,再让宁儿与小福抬着一箱子的卷宗,匆匆离开了东宫。
    李治早早就睡醒了,他从后殿走到了前殿,此刻前殿空荡荡的,挠了挠头道:“咦?皇兄呢?宁儿姐怎么也不在。”
    李承乾带着宁儿与小福走出承天门,眼前就是偌大皇城,正值休沐时节,天色也还早,此刻见不到行人。
    从宗人府走过鸿胪寺,再到钦天监的边上就是太医署了。
    装着许多卷宗的箱子就放在太医署门口,李承乾来回等着也没见人,干脆坐在了箱子上。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堂,宁儿匆匆离开,还在皇城外买了三张饼,与一碗羊骨汤。
    撒了葱花的羊骨汤是给太子殿下喝的,宁儿与小福一人吃半张饼就可以果腹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太医署的人来,却见到了一个道士。
    李承乾与这个穿着单薄道袍的道士对视了许久。
    对方几次想要离开,却又看了过来,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在太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这个道士走上前行礼道:“殿下!贫道李淳风。”
    刚年过三十的李淳风,此刻已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承乾笑着与他握手,“原来是李道长,久仰了。”
    古来有名的道士并不多,李淳风算是一个。
    虽有些不适应太子这种握手的礼仪,李淳风还是一脸的笑容,道:“殿下因何在此?是身体有不适?”
    李承乾朗声道:“有人要害孤的兄弟姐妹。”
    “啊?”李淳风惊愕出声,又皱眉问道:“敢问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李承乾又朗声道:“不知道。”
    “啊?”李淳风又错愕了,嘴角一抽,组织了一番语言,道:“殿下,这又是何出此言?”
    言至此处,李承乾拿出一张图表,道:“道长请看,孤闲着无事做了一张图表,从图表上来看,年龄越小的女子,产子风险越高,甚至母子都保不住,或者母亲保不住的病例比比皆是。”
    李淳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图表,一眼看去,确实一目了然。
    “现在,有人竟然想要将孤只有十二岁的妹妹早早嫁出去,这难道不是残害人命吗?”
    李淳风闻言,神色一凛,在冷空气哈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图当真了得,”
    “孤在东宫闲来无事。”
    “殿下这闲来无事还真是厉害呀。”
    大唐还没有这种四四方方的图表,这一目了然地记录,如果能够用在朝中又是一件大好事。
    李淳风回过神,稍加思量当即就想明白了,太子所言的十二岁的妹妹是长乐公主,便知兹事体大。
    连忙这个图表收了起来,这件事可不能如此这么大张旗鼓的当场宣扬。
    他挤出笑容,作邀请道:“殿下可否随贫道走一趟钦天监。”
    李承乾颔首道:“孤就要在这里,等着太医署的大夫们来,孤要当着他们的面问个明白。”
    李淳风又是行礼,劝道:“贫道愿助殿下。”
    李承乾板着脸道:“这种事不应该问大夫吗?”
    “殿下到底是年少了,有些事还请贫道细说。”
    李承乾拿着图表,又道:“暂且信你了,就去钦天监走一遭。”
    带着殿下走向钦天监,李淳风心里还在嘀咕着,太子这年纪少年跋扈,不知事情轻重。
    今天是什么天日,怎这么不顺心,果然不该出门的。
    终于将殿下请入钦天监,李淳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拯救了大唐社稷一次。
    李承乾打量着钦天监,这里并不大,各种阵图挂着不少。
    在钦天监中央盘腿坐着一位老人家。
    李承乾又问道:“这位是?”
    李淳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先请着殿下坐下,道袍的袖子很长,只不过在太子面前,此刻双手局促得有些不知放在何处,干脆就摆在膝上,低声道:“殿下,是不想让长乐公主出嫁?”
    李承乾颔首。
    李淳风又道:“所以殿下拿出了这个图。”
    李承乾依旧颔首。
    “殿下,这件事不能这么做的。”
    “李道长可有赐教?”
    李淳风摆手道:“赐教说不上,只不过朝野上下对长乐公主的婚事从去年开始就议论纷纷,殿下想要长乐公主不在这个时候出嫁,也不能就这么坐在太医署门前,大声喊着有人要谋害公主殿下,况且……”
    “哦?”李承乾蹙眉道:“那道长是认为孤做错了?”
    “唉!”李淳风重重一声叹息,道:“贫道,是一个道士。”
    李承乾颔首道:“嗯,这显而易见。”
    “其实要做好一个道士察颜观色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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