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使大人!”
    伴随靴子停下,一个宽厚沉闷的嗓音响起:
    “末将神机营指挥使石猛,到。”
    薛神策这才抬起头,将手中公文合拢,眼神冷静平淡地审视此人。
    人如其名,石猛身材颇为魁梧,身披软甲,肌肉隆起,两条手臂上青筋外凸,肤色暗沉。
    四十岁模样,胡须如钢针,眸如虎目。
    此刻抱拳拱手,面色疑惑:
    “不知大人急召,所为何事?”
    京营三大营,五军,三千,神机……每一大营都有一名指挥使。
    石猛统领神机营,亦是修行武人。
    其看似如军中莽夫悍将,与“神机营”略有不搭,但与之关系不浅的薛神策却深知:
    眼前之人,外表粗犷只是伪装,实则粗中有细。
    能在武官中爬到这个位置,哪里有真正的莽夫?
    “你看下这个。”薛神策神态平静,将一份公文丢给他。
    悍将外表的神机营指挥使翻开一看,大皱眉头:
    “陛下委任那赵都安来神机营,挂职佥事?这……”
    薛神策双手交叠于身前,语气平静:
    “正式的任命还未下达,这是提前要你知悉,准备迎接。”
    粗犷模样,外表极具欺骗性的石猛惊疑不定:
    “这赵都安虽为武官,却是诏衙那一块的,怎么突然要来京营?难道……是为靖王府……”
    薛神策叹息一声,道:
    “火器一案,殊为紧要,陛下责令本使自查,却未能令圣人满意。如今将此人派来挂职,显然是要接手此事。你尽力配合就好,他要做什么,只要不出格,便由他,并且……”
    略一停顿,这位大虞武官一品“军神”语气郑重:
    “叮嘱好底下的人,莫要在他挂职这个节骨眼,给他送什么把柄。”
    石猛愣了下,眼珠微转:
    “大人是担心陛下……”
    薛神策摆摆手,却没有继续多说,只是命他退下,自行体会。
    石猛抱拳告辞。
    走出枢密院。
    魁梧如小山似的身躯骑在那匹军中悍马之上,朝军营返回途中,不断琢磨。
    脑海中,想起了近日来,军中传播的小道消息。
    即:
    朝堂上文臣争斗告一段落,圣人极可能空出手来,整顿武将。
    所以……枢密使大人的意思是……怕底下一群骄兵悍将给他找事,惹麻烦,给陛下动手的借口……
    恩,应该是这样了。
    只是……
    “麻烦啊。”指挥使牵着缰绳,顿觉头痛。
    军中武将好勇斗狠,且极看重同袍之情谊,被赵都安弄死的,原神机营校尉张昌吉且不提,毕竟牵扯靖王府,还算小事。
    关键是,前不久匡扶社高手,连续刺杀官员,不知有意无意,相当一部分都是武官。
    尤其第一個死的小旗官,据说其兄弟,更因激动之下骂了几句,就被赵都安的手下爪牙丢进监牢,狠狠折磨收拾了一通。
    加上有心人宣扬,惹得营中一些武官心存芥蒂,如今空降神机营,如何安抚底下人……
    尤其是,以镇国公那位“小公爷”为首的武勋子弟……着实是个难题。
    只希望,自己这个“指挥使”的话,能管用一些吧。
    以及……
    投靠靖王府的叛徒……
    石猛眼神忧虑。
    不知不觉,京营在望。
    ……
    ……
    “咣当!”
    诏衙深处,某座单间女囚室内。
    伴随走廊中开门声响起,蜷缩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上,昏昏沉沉,不知岁月的芸夕猛地惊醒。
    黑暗中,身材瘦削,模样周正的少女穿着囚服。
    头发凌乱,肤色因数月不怎么见阳光,显得病态般苍白。
    她眨了眨眼,看向囚室中高高的“品”字形通气孔,只见其中射出一缕光束,内里尘糜浮动。
    “白天……”
    芸夕呢喃一声,爬起来,贪婪地迎着光束,走到墙边。
    用一枚小石子,在墙壁上画了一道。
    灰黑的囚室墙壁上,已经画满了一道道痕迹,用以计算入狱时间。
    作为被庄孝成抛弃的“弃子”,芸夕怀疑,自己已彻底被遗忘了。
    最近一次被“提审”,还是数月前。
    御史吕梁将她押入囚车,试图带去刑部。
    中途却被袁立阻拦。
    而后,芸夕越想越气,将掌握的关于吕梁的情报,由狱卒递给了那个讨厌的赵都安。
    之后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过了好些天,芸夕突然被从府衙大牢,押送到大名鼎鼎,有炼狱之称的诏狱。
    芸夕曾激动不已,心想自己这个逆党,终于要迎来残酷的拷问了。
    来吧!
    十八般酷刑!
    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宁肯牺牲,被伪帝手下的鹰犬残忍杀害,为了匡扶社稷的理想死去,也受够了被人遗忘的痛苦。
    然后……
    她又一次失望了!
    哪怕进了诏狱,她依旧没逃脱被遗忘的命运,甚至于……不知道为啥……
    住宿和伙食比在府衙的时候,都更好了……
    芸夕从墙边返回,如行尸走肉般,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双手托了下写着巨大“囚”字的囚服胸脯位置,沉甸甸的几两肉。
    欲哭无泪。
    竟然更大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芸夕扬天叹息。
    突然,她惊愕发现,走廊中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分明不是送饭的时候啊。
    直到狱卒押着一个年纪比她略大几岁,模样比自己略逊一筹的女囚过来,并将其丢进自己的囚室,并转身离开。
    芸夕那迟缓的大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
    有“室友”了。
    她难掩激动,却仍警惕地凑过去,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似乎受了不少刑罚的女子。
    有些生疏地开口:
    “你……还好吧?”
    化名青鸟的婢女缓缓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两女都愣了下,眸子撑大。
    然后,不约而同开口:
    “芸夕?!”
    “青鸟?!”
    ……
    少顷。
    在诏狱中重逢的两女上演了一出相认戏码。
    她们本就是旧识。
    当初在匡扶社总坛,曾一起相处学习过一阵,后来分开,芸夕跟随庄孝成,青鸟则跟随千面神君。
    已数年不曾相见。
    “你怎么也被逮捕了?千面进京了吗?”
    芸夕将虚弱的青鸟,搀扶到自己的小床上,急不可耐发问。
    她太渴望外界的信息了。
    已经不再是婢女,真名不知叫什么的“青鸟”神情落寞,说道:
    “千面已被抓了,恩,不过我没亲眼看到,是听狱卒说的。在此之前,我就被他抛弃,当弃子了。”
    芸夕愣了下,莫名感同身受。
    但庄师父,肯定不是抛弃她,只是无力带她走。
    而随着青鸟接下来的讲述,芸夕整个人都懵了。
    新舵主被伏杀……朝廷新政……赵都安与大内供奉联手做局……
    “等等!”
    芸夕一把攥住她,嘴唇哆嗦,眸子动容:
    “你说,是赵都安抓了千面?他还杀了寒霜剑?他只是个白马监的小白脸,怎会有这般能力?与诏衙又有何关系?”
    青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恍然:
    “你关在这里太久,不知外界变化,那赵都安早已今非昔比,连庄太傅都将其视为大敌,你听我说……”
    俄顷。
    从青鸟口中,补全了这几个月,外界的诸多变化,以及赵都安的种种手段后。
    芸夕如同被玩坏的人偶,呆呆坐在冰冷的小破床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怎么可能……”
    ……
    ……
    接下来几日,京城进入了难得的安稳期。
    朝堂上,各大党派的争斗偃旗息鼓,新政的推行有条不紊进行,不过这必然是个长久工程。
    非一朝一夕可成。
    赵都安没忘记,自己还背负着逮捕庄孝成的任务。
    试图从千面神君口中获取,但得到的情报,却并没多少价值。
    也不知道是其嘴硬,还是真不知。
    尤展德一家,在南城伏杀后,被救治了过来,倒是没有死。
    只是被千面神君重创,尤展德难免要休养大半年。
    赵都安难得“心慈手软”了一把,也没再追究。
    倒是尤展德托人送一封信来梨花堂,满口道谢。
    称若日后赵都安去西平道,有任何吩咐,尤家万死不辞。
    主打一个认错态度良好。
    而后,携带妻儿离开京城,返回了老家。
    与此同时。
    赵都安升官到四品的旨意,也姗姗来迟,伴随着委任挂职指挥佥事的皇令。
    一时间,官场上又小小轰动了下。
    从六品跳四品,着实少见,不过考虑到其功绩,倒也难得的,没有太多人说怪话。
    接下来数日,赵都安连续在家中摆宴,认识的,不认识的各种官员,纷至沓来,贺礼收到手软。
    尤其袁立,董玄等朝堂巨擘,送来贺礼,更是给足了面子。
    哪怕许多官员背地里对“赵阎王”敬畏痛恨,但不妨碍捏着鼻子送礼。
    “谁送礼,赵阎王可能记不住,但谁没送,赵阎王的小本本上可是记得清楚明白。”
    这样一句话,不知从何处冒出,不胫而走。
    顿时令礼物数量再次激增。
    而在某个晚上,赵家三口人关起门来,点灯拆礼物的时候。
    赵盼好奇问了大哥一句,这话是谁人诋毁。
    赵都安略显尴尬,用一条装着百年老人参的盒子,轻轻削了继妹头皮一下,笑骂道:
    “大人的事,小丫头少打听。”
    赵盼就很不忿,她才不是小丫头。
    ……
    京城入秋了。
    这是赵都安今早起床,从窗户上些微冰冷的露水确定的。
    而当他打着哈欠,钻出被窝,穿戴上一身崭新的四品武官靛青官袍,推开房门时。
    眯眼望着院中绚烂的菊花,视线不由通过院墙,望向城南。
    他没忘记。
    今天是新官赴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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