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人街。
    夏日酷热,街道两旁撑起一座座茶棚。
    此刻,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却将一间茶棚占住。
    周遭人人退避,生怕触到这群“阎王”的晦气。
    侯人猛将刀鞘摆在桌上,手中一把刀在阳光下反射辉光,正用手绢擦拭。
    “头儿,等会若目标拒捕,我们真的要强拿吗?”一名差役问道。
    浓眉大眼,神情桀骜的侯人猛眼角眯起鱼尾纹:
    “不然呢?”
    这名跟随他,一同被从牡丹堂赶出来的随从差役撮着牙花子,道:
    “我就是觉得做梦一样,光咱们今天就要抓十几人。
    第一个就是文选司员外郎,正六品的京官,关键这位可是李党的人,背后靠山不小,您确认没看错?”
    侯人猛咧嘴笑道:
    “若说靠山,咱们这位新任缉司的靠山还是圣人呢,哪个靠山比圣人还大?
    别给老子废话,你们这群小子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以往抓人哪个手软过?什么篓子不敢捅破?还是说,给你们打入梨花堂半年,就变得胆小如鼠了?”
    一群随从嘻嘻哈哈笑了.
    梨花堂的刺头可远不只五個,底下更多的随从都不是善茬.
    不了解的人以为,梨花堂是最废的堂口,但真相截然相反。
    但凡能成为刺头,却没被踢出,只被打入“冷宫”的,哪个没点真本事?
    这群人就是一群孙猴子,往日里没猴王领着,不起眼。
    但当赵都安一声令下,这群桀骜难驯的官差,爆发出的胆气和狠厉,是其他堂口的软蛋拍马难及的。
    “别废话,人来了。”
    侯人猛站起身,叉着手走到长街中央,只见前方一辆马车驶来。
    俄顷,马车被逼停,跟车小吏掀开车帘,只见里头端坐一名中年人,皱眉道:
    “何故挡道?”
    却见数名锦衣嘻嘻哈哈,分左右包抄,将车围拢。
    二话不说,一顿拳脚如雨点般砸下,将这位文选司员外郎的亲随打的哀嚎不已,抱头鼠窜。
    “尔等住手!”背景惊人的员外郎大怒,厉声呵斥。
    却因看到对方那身锦衣,有些本能畏惧。
    “这位大人,梨花堂赵缉司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侯人猛咧嘴,抖出拘捕凭票。
    “本官何罪之有?你等……”员外郎试图挣扎。
    侯人猛手腕一转,手中刀呼啸而出!
    “呜”的破空声里,“哚”的一下,径直掷入车厢。
    贴着头皮,将员外郎的乌纱帽狠狠钉在车厢上,刀柄兀自颤抖!
    “啊!!”
    中年官员吓得跌坐,远处观瞧的百姓们一哄而散,大呼“杀人啦”。
    侯人猛将这位正六品官员拖死狗般拽出来,掷在地上,啐了一口老痰,歪头道:
    “捆起来。”
    然后从怀中取出撕下的纸:
    “下一个。”
    ……
    ……
    另一边。
    郑老头勒住缰绳,稳稳控制住座下烈马,抬头朝街对面的礼部给事中七间衙门望去。
    身旁,随从悉数下马,等郑老头下来,立即递上从不离手的大茶缸。
    “郑缉事,要在这等着么?”一名随从道:
    “等午时散值,再去抓,能把影响降到最低吧。”
    郑老头接过大茶缸,饱饱地痛饮了一口,笑呵呵道:
    “时间紧,任务重,便不等了。”
    见随从欲言又止,他说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名从其他堂口调来的年轻随从困惑道:
    “您这岁数,也快退了,何必这般呢?”
    他是入梨花堂后,才被分配给郑老头当下属的。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上司永远对人和和气气,和刻板印象中的诏衙阎王迥异。
    在梨花堂也是熬时间。
    怎么想,都没必要在最后一年横生枝节。
    郑老头还没吭声,旁边另外一名中年锦衣走过来。
    笑着拍了下年轻同僚的肩膀,说道:
    “终归是太年轻,你进诏衙也不短了,都没听过‘梅花老九’的故事?”
    郑老头笑了笑,感慨道:
    “物是人非啊。”
    诏衙历史上,从不缺少传奇。
    梅花老九,便是三十年前,那一代诏衙中大名鼎鼎的一个人物。
    其出身“梅花堂”,因名字里带了个“九”字,被称为老九,胆大心细,能力极强,屡破大案。
    一度被提拔为梅花堂缉司,也是当年最年轻的缉司。
    可惜,许是年少轻狂,或骨子里的正义,梅花老九在某次抄家中,看不惯同僚另一位缉司的行事作风,不肯同流合污,怒而拔刀相向。
    而后,面对当时的督公要他检讨的要求,怒而提刀入总督堂,刀劈牌匾,被一路贬成最底层的随从差役。
    其中几经风波,最后被剥夺了外出办案的权力。
    意兴阑珊,也似对衙门失望,才销声匿迹。
    于是,衙门里多了个整日喝茶看报,摆弄木雕,糊弄事的郑老九。
    “呵呵,本以为,会在梨花堂这座冷宫里一直混到退休,但谁成想,临了临了遇到个肯放权给我老郑抓人办案的小上司。”
    郑老九笑得一脸褶子:
    “那总得再折腾下,再脱去这身锦衣,才算有始有终啊。”
    他将大茶缸塞到年轻随从怀里,背着手,跨过长街往对面走,嘀咕道:
    “礼部给事中?早听说这人不是个好东西,没成想,有落到我老郑手里的一天。”
    俄顷,给事中衙门被破开。
    郑老九一挥手,身后官差如狼似虎涌入。
    不多时,将一名青袍官员五花大绑,拽了出来。
    “下一个。”
    ……
    ……
    整整一日,梨花堂的锦衣四处出击,几乎跑遍了京师各大衙门。
    每次或有阻拦,便是一顿拳脚,刀鞘狠砸,将一群文官打的哭爹喊娘,然后五花大绑将目标拉出去。
    朝诏狱里送人的过程更是没停过。
    以至于衙门上下的人,都悉数被惊动。
    茫然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惊天大案,才有这么多涉案官员集体被捕。
    到晚上时,诏狱里空余的牢房几乎被塞满了。
    疲惫不堪,却隐隐带着兴奋的四名校尉,也率领手下随从,回到梨花堂里,交换各自的收获。
    “大人,名单上五十八人已悉数捉拿归案,随时等您提审。”
    钱可柔走到主位上,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的赵都安身旁,小声禀告。
    看似睡了一天,实则沉浸在“观想”中,跟随太祖皇帝在沙漠中跋涉了一天的赵都安睁开双眼。
    望见长桌旁,正殷切看向自己的属下。
    大堂外,夕阳余晖洒在那一株大梨树上。
    青涩的梨子都仿佛镀上暖光,像是熟透了般。
    “知道了。”赵都安说道。
    他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压根不觉得,一口气逮捕五十八名朝廷官员,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钱可柔询问:
    “那接下来,您今晚要提审么?”
    “提审?”赵都安挑起眉毛,“为什么要审?”
    ……
    ……
    就在整个京师,都被赵都安的大动作,搅的风起云涌的时候。
    牡丹堂内,议事厅中。
    八个堂口的缉司,汇聚于此,都是得知梨花堂的动作后,不约而同前来,试图商议的。
    此刻,八人分散在长桌两侧。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诸位想必都已听说,那赵都安今日做的事了,整整五十八名官员,遍及各大衙门,都以疑似与逆党勾结,配合调查为名,丢进了诏狱。
    如今大牢中已是人满为患……官场上最晚明早,必然一片哗然……这姓赵的究竟想干什么?”
    话落,坐在左侧第一位置的,石榴堂主,铁尺关冷笑开口:
    “姓赵的是想抢功劳想疯了,早上派人来我这索要案子,口口声声要债,被我给骂出去了,中午就开始大肆抓人,意图还不明显吗?不就是为了捞功绩?”
    他身材敦实魁梧,官袍下肌肉隆起,胡须钢针一般。
    双手密布老茧,虬结的青色血管几乎要冲破皮肉。
    旁边。
    坐在他对面,右下第一位置的海棠鄙夷道: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真以为,那赵都安是个草包纨绔?他会不知道,自己这般大肆搜捕的后果?”
    她身材修长,英姿飒爽,瓜子脸,薄嘴唇,眼角有一颗泪痣,长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
    腰间绑缚着软牛皮鞣制的武器袋,其中插满了飞刀。
    此刻身为“水仙堂主”的她皱眉分析道:
    “姓赵的想捞取功劳不假,但我以为,他肯定不会无的放矢。”
    铁尺关反唇相讥:
    “所以?你真以为,他手里有这五十八人勾结逆党的罪证?简直异想天开。”
    其余缉司也参与讨论,一时众人各抒己见,猜测不一。
    总而言之,对赵都安的迷惑行为,充满了不解。
    “安静。”
    俄顷,传来敲击桌案的笃笃声,众人闭口,望向坐席上首。
    也是公认排行第一的,牡丹堂缉司,督公座下第一人,“卷王”张晗。
    张晗约莫三四十岁,器宇轩昂,肤色偏白,鲜少有笑容。
    此刻吸引众人视线,缓缓开口:
    “伱们是否调查过,这被捕的五十八人的共性?
    据我所知,很巧的一点是,这五十八人,都曾在前段时日,庄孝成逃走一案中,上书弹劾赵都安,请求将其处死,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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