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聊聊也没关系。”院长婆婆说道,她露出遗憾的表情,“你们刚刚也知道,院里现在没有符合你们要求的男孩。”
    这个年代不会有人遗弃健康男孩的。
    虽然小阮幸只进入了福利院一个多月,但里面孩子不多,她很快就认了个全,院里的几个男孩要么智力有缺陷,要么手脚有残疾。
    稍微不太严重的都被人领养走了。
    那对中年夫妻的要求有点高,剩下的他们都看不上。
    中年男人和气的笑了笑,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挑剔道:“年纪有点大了,都记事了。”
    “记事不好吗?我会永远记住叔叔阿姨对我的好。”小阮幸一脸天真,“我还会干活。”
    中年女人问道:“你会干什么呀?”
    小阮幸讨好地笑,“我会擦桌子,会洗碗,会扫地,等阿姨将来生了弟弟,我还能帮阿姨洗尿布,带弟弟玩。”
    女人忍不住笑了,“就她吧。”
    “不再多看看了?”男人问她。
    “她说我能生儿子。”女人一脸喜色,“嘴甜,我喜欢,咱们来看孩子看的不就是个眼缘嘛。”
    男人琢磨了一下,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医生说了他这辈子很难有自己的孩子,养别人的儿子,他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两人约好明天过来办理领养手续。
    院长婆婆笑眯眯的看小阮幸,“聪明的孩子到哪里都会过得很好的。”
    “我以前也不聪明。”小阮幸说道,“见到了婆婆以后,突然就开窍了,应该是婆婆教的好。”
    婆婆便笑着摇了摇头。
    她刚刚是故意那样说的。
    爸爸妈妈天天都在因为儿子的事情吵架。
    她说阿姨会有儿子,阿姨应该会很开心吧。
    第二天,两人如约来了。
    小阮幸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有大房子住,有柔软温暖的床睡,有新衣服穿,不会挨打,不会挨饿,还给她报名了附近的小学。
    他们说,“以后要改口叫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她从善如流的叫了一声。
    新妈妈没有让她干她说过的那些活儿,而是真正的把她当自己的女儿来宠爱。
    小阮幸差点忘了自己原本只是下水道的老鼠,被人爱过以后养的白白胖胖的,就以为自己是花枝鼠了。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足足三年。
    人这种生物,一旦拥有过,再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极度的空虚和不甘心。
    她以为她拥有了爱。
    这种错觉在九岁那年戛然而止。
    爸爸妈妈在房间里面说悄悄话,小阮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他们有什么小秘密。
    爸爸说:“二胎开放了,要不咱们再去领养个儿子吧,小幸再过几年也长大了,等她嫁出去,咱们家里又空落落的了。”
    虽然女儿贴心懂事,但他还是想要个儿子。
    妈妈却犹豫道:“其实……我怀孕了,刚两个月,没好意思跟你说。”
    他们两个都年近四十的人了,若是当初结了婚就生娃,孩子都上高中了,现在才怀孕,说出去惹人笑话。
    “真的!?”爸爸先是狂喜,随后怀疑道:“在医院都查了我不能生,你该不会背着我跟别的男人有一腿儿吧?”
    “胡说什么!”
    妈妈羞恼的锤他一拳,“我是那种人嘛?医生说了是很难,不是几率为零,那几率再小的事情,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总能中吧?”
    “那可太好了!”爸爸激动的抱着妈妈亲了两口。
    “不过,小幸怎么办?”
    爸爸随意道:“你不是说了她懂事的很?应该自己能照顾自己吧,实在不行等你快生了就把她送回老家,让我爸管她。”
    “那可不行,你爸那人不靠谱,咱都养了小幸这么久了,就是养个小狗也有感情了,你先别告诉小幸。”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
    小阮幸默默的退回客厅沙发上,拿出书包里的作业趴在桌子上写。
    她在抄写课文。
    “当雷云在天上轰响,六月的阵雨落下……”
    她写的很慢很慢,慢到雨也落在了作业本上。
    隔年春天的时候,弟弟出生了。
    他们给他起名叫莫凡。
    爸爸一脸得意的说道:“莫凡,就是不要烦恼,不要平凡的意思,咱们儿子将来长大了肯定有出息!还有个谐音模范,都是好兆头,我想了三个晚上才想出来的好名字,怎么样?”
    妈妈还在坐月子,她忍着腹部和下身的疼痛,抱着软软的小婴儿喂奶,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不错,小凡,小凡,诶哟,他抓着我呢,小手真有劲儿!”
    “莫幸,你觉得呢?好听吗?”爸爸问她。
    小阮幸连忙夸道:“简洁大气,比我那些同学的名字都好听,爸爸真会取名。”
    爸爸便满意的笑了。
    为了照顾母子二人,家里新请了一个月嫂。
    那月嫂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要教她给妈妈熬汤,却把她手臂上烫出一个大泡,嘴里数落她:“连点活儿都干不好,没个姑娘的样子!等我伺候完了月子下户以后,看你怎么照顾你妈!”
    妈妈听到了并没有说什么,月嫂支派她越发大胆。 小阮幸只是讨好地笑着,一边努力完成学校的课业,一边下课后开始学习更多的照顾婴儿和孕妈的方法。
    只是她的努力并没有被人看在眼里。
    许是月嫂说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妈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连续熬夜带孩子让她心烦气躁,她语气极差的责怪小阮幸,“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会干活,会照顾弟弟吗?怎么都是只会说不会做?”
    她是光鲜亮丽的城里人,时代也不停的在进步。
    小阮幸在厂里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月嫂,尿不湿,爽身粉,婴儿擦脸油等等这些东西。
    她无措的攥着衣角,低头道:“对不起,妈妈,我会学的。”
    可妈妈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从来没有养过小婴儿的妈妈在四十岁的年纪过上了焦头烂额的生活。
    期中考试过后,小阮幸的成绩下滑了很多,老师严厉的让她通知家长到学校来。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告诉了妈妈。
    妈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没空去,你要是再给我找麻烦,就别在这儿住了,把你送老家去。”
    小阮幸沉默着退出房间。
    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房子也没那么大。
    根本就容不下小小的她。
    月嫂终于下户了,小阮幸没来得及喘口气。
    当天晚上,妈妈和爸爸在房间里商量。
    “老公,我一个人实在带不了孩子,他太闹腾了,每天晚上都哭,我想让我妈来。”
    “你妈来了住哪儿?咱们家就两室一厅,前头因为月嫂跟你住一个房间,我都已经睡了一个月的沙发了,腰酸背痛的,别难为我了。”
    “你住小幸那屋呗,再说了,孩子晚上闹腾,也影响你休息,你白天没精神怎么上班啊。”
    “小幸都快十岁了,我怎么跟她住?”
    “就……送回老家一段时间呗,等小凡懂事了,再接回来。”
    “哎,也行吧,这可是你说的。”
    两小时四十三分的绿皮火车,加上四个小时的中巴客车。
    小阮幸背着自己的书包,和两身换洗衣服,到了这个连路都没有修好的村子里。
    她转学进入了镇上的小学,每天要早起走四十五分钟的路。
    爷爷是个不修边幅的老汉,他自己一个人住,家里面到处乱糟糟的,接了小阮幸回去后,他满不在乎的道:“自己找地方坐吧。”
    他从不生火做饭,灶房都已经结满了蜘蛛网,院中的地上长满了杂草,每天晃晃悠悠的出去抽烟,吹牛,打牌,吃饱喝足的回来,扔给小阮幸两个冷馍馍。
    旁人都羡慕他生了个好儿子,在城里赚大钱,虽然基本不怎么回来,却每年都给他打钱让老头衣食无忧。
    小阮幸抿着唇,难以启齿的说道:“爷爷,我想住校。”
    “住呗,跟我说干什么。”
    “每学期要交四百五十块的住宿费和九百块伙食费。”
    “你爹没给你钱吗?”老汉怔了一下。
    小阮幸沉默。
    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给过她钱,她上学时连一分零花钱都没有,她没有吃过零食喝过碳酸饮料,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买过玩具。
    她有时候也会羡慕别人家的小孩拥有一切,但最后总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你已经很幸福了,你要学会知足。
    她知道爸爸妈妈对她已经很好了,不能要求太多。
    但是现在,没有钱,让她面对这个陌生的老汉开口时,她觉得很难堪。
    自己像是一个乞讨的乞丐。
    如果当初没有去福利院,没有被爸爸妈妈收养,一直在街上流浪乞讨,或许她现在就不会这么难为情了。
    老汉烦躁的挠了挠头。
    她最终还是如愿住校了。
    她沉默着在学校里面读书,考取了一个又一个一百分,但没有人再关心她的成绩如何。
    她很少回爷爷那里,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就用帮别人写作业的方式换取去对方家里玩的机会,顺便蹭一顿饭,很多孩子都很乐意,他们的家长得知自己的孩子和学校里的第一名是好朋友,也很热情的欢迎小阮幸去他们家。
    爸爸妈妈也仿佛把她忘了,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六年级的时候,她来了例假。
    血染红了校服裤子,她的脸色和脑袋一样,都是一片空白。
    新来的生活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他有些尴尬的给她放了三天假,让她回家问妈妈。
    她鬼使神差的,回了爷爷那儿。
    屋里没有人,想必是出去打牌了,小阮幸打开水龙头,洗自己的校服裤子。
    老汉哼着曲儿进屋,看到小阮幸,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又看到盆里淡淡的红色,问道:“跟人睡了?”
    小阮幸呼吸一滞。
    十二岁的小阮幸已经明白这是这么意思。
    她知道这个爷爷说话非常粗俗,但他每年都为她交了住宿费和伙食费,她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但听到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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