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了正事,老王起身告辞。
    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问出来。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与王家人来往得是越来越少了,疏离的感觉很浓。但她终究是自己的从弟媳,有些事情还是要关心的。
    前次流民帅李洪肆虐舞阳,襄城公主的封地被搅得一团糟,损失不小。
    女儿王惠风听到风声,说襄城公主打算把封地内的四千余户百姓献给陈侯,换取庇护。
    王衍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考虑到一些更不堪的传闻,王衍有些担心。
    诚然,是处仲先对不起襄城公主,随后出任扬州刺史时,问都没问,直接单身上任,没有带上公主——或许公主也不愿意跟他去扬州,但你问都没问就不对了。
    但是——司马脩袆终究是自己的弟媳啊,她若跑到天子面前,请求下诏让她与王敦离婚,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王衍想这事很久了。
    今日见到邵勋,犹豫之下竟然没敢问,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仔细剖析一番,叹息更甚。他需要邵勋,邵勋也需要他,两人是事实上的政治盟友,问题在于谁更需要谁。
    王衍觉得,自己内心之中已经给出了答案。
    “应该是别人捕风捉影。”王衍暗暗告诉自己。
    但又有些不信。
    京中有笑谈,陈侯邵勋选女人,俨然“九品官人法”,太弟妃是第一品,郡王妃、公主是第二品……
    他府中已经有了太弟妃、范阳王妃,与惠皇后羊氏的关系也很可疑,由不得王衍不怀疑。
    这个时候,他都有点后悔让儿子王玄、女儿王景风前往陈县了。
    “君侯年前还去陈县么?”他转身问道。
    “去的。”邵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本来约好一起吃赤豆粥的,因司徒薨逝之事,急着回京,便耽搁了。明日便启行。”
    “眉子提及,君侯曾邀他食赤豆粥,眼下他应已至陈县。”嗯,说这话时,老王的脸皮微微有些红。
    这世道真是……把人逼成什么鬼样?
    “哦?眉子倒是守信之人,定与他一会。”邵勋笑道。
    其实,当初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算特别正式的邀请,但人家偏偏就当真了。
    他是聪明人,已经琢磨出了一些微妙的信号。
    不容易啊!哈哈!
    让老壁灯低头,我是第一人吧?历史上大概也只有被俘虏的时候,王夷甫才彻底放下身段,跪舔石勒。
    这时候还强撑着架子,没跪舔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体面还在,觉得自己还需要他。
    是的,现在还需要他。
    等豫州经营成铁盘的时候,王衍就会大幅度贬值了。
    “君侯有事要忙,老夫就不打搅了。”王衍说道:“真不进洛阳了?”
    “太尉觉得我该进洛阳吗?”
    “你若不带着大军进城,自无不可。”
    “我惜命。”邵勋很直白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他离开洛阳这么久,鬼知道禁军里有没有人被天子拉拢。
    他不会给别人机会的。
    王衍苦笑了下,陈侯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谨小慎微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家歇着吧。
    王衍走后,当天晚上,邵勋在金谷园置宴,与被邀请而来的禁军将校同乐。
    他抓住每一次机会与这些禁军将官联络感情,从未懈怠。
    十二月十三日,他命令金三、王雀儿率银枪军返回梁县、襄城。
    同时下令庾亮带属吏北上河南、荥阳、陈留、弘农四地,招募新兵。
    因为粮食匮乏,这次依然只招募两幢兵一千二百人,另外再增募少许,补充战损缺额。
    在荥阳收拢的一批孩童少年也被送往梁县武学,开始他们的学习生涯。
    这些事每年都在做,坚持不懈,属于力量体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总能见到效果。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惆怅地看了眼空荡荡的金谷园,带着亲兵离开了。
    与此同时,今年未参战的一千府兵也接到了征召令,各带一名部曲,至阳翟汇合,然后前往陈郡。
    ******
    寒风劲吹,严霜遍地。
    睢阳渠两岸,灰烬、废墟已被清理完毕,新屋也搭建了起来。
    干这事的是辅兵一部。
    他们拿出战时挖壕沟、建营寨的劲头,只花了旬日时间,就建成了千余座木屋。
    屯田百姓们也被动员了起来,疏浚被破坏的沟渠,修缮损坏的房屋,同时准备明年的春耕。
    羊鉴倒背着双手,站在沟渠边,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原野。
    幸亏有陈侯“借”来的广陵漕粮,不然明年春天还真的很难熬呢。
    阳夏、陈、武平、苦四县已经接纳了近四万家百姓、约十一万口人,为了安置他们,花费的钱粮海了去了。
    但这些是真真正正可以调用的人力,一旦他们能够产出钱粮,所产生的作用,将超乎所有人想象。
    种子已经齐备,农具有所短缺,耕牛则严重匮乏,但这些困难都不是不可以克服。
    明年春天播下粟后,只要没有大的灾害,秋天顺利收获,这批流民就算站稳脚跟了。
    “壮哉!陈侯收拢流民,真是大魄力。”王玄看着按队、营整齐分布的居住区,大赞道:“听闻南顿那边也安置了一批?”
    羊鉴点了点头,道:“六千余家吧,多为李洪、侯脱、庞实俘众,拖家带口的。四县皆有分布,共两万口人。”
    南顿是小郡,只有四个县。新任太守是魏浚,原长安度支校尉,后投奔杨宝,再被陈侯召来问对,满意后荐其为南顿太守。
    该郡位于陈郡西南、颍川东南,有曹魏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大仓城,彼时魏军南下,经常就食于南顿,号称存有供十万人食四十日的军粮——今空空如也。
    羊鉴有点看出来了,陈侯经营的重点当在豫州西部,即陈、南顿、汝南、颍川、襄城、新蔡六郡国。其中,襄城已然控制得相当不错,陈、南顿二郡紧随其后。
    此三郡整饬完毕后,下一个当是汝南,因为陈侯刚刚下令置郎陵屯田军。
    郎陵(今确山南)乃汝南国属县。郎陵县公何袭死后,陈侯将其拿走,现在要交给屯田军了,与鲁阳、颍阳等地的屯田军一样,起到监视地方的作用。
    郎陵屯田军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从鲁阳屯田军抽调,今早已经上路,由一位叫彭陵的队主统率。
    陈郡这边大概也会置屯田军,在宁平城一带,不过应该要等到明年秋收完毕才会正式建置。
    屯田军被陈侯视为辅兵,那只是他的要求太高。
    在羊鉴看来,屯田军的实力已经和世家大族的部曲庄客无异,可能比石勒的军队差一些,但应该不会比王弥差。
    这些军队,随时可以征发起来,守城、运粮都可以胜任,甚至还能承担侧翼战场的进攻任务。
    不知不觉间,陈侯已然拥兵数万,正儿八经的一方诸侯了。
    王玄听得暗暗点头,心道不枉带大妹那個傻女人过来一趟了。
    只是这事——唉,稍微有点丢人。
    父亲一直嘱咐不得宣扬,一定要低调。所以他把大妹留在馆舍,由家兵、仆婢们看护着。
    不过大妹是坐不住的人,昨天居然要踏雪寻梅,让王玄额头上青筋直露,差点直接把她送回去。
    她好像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让人头痛不已。
    “明年匈奴不会来吧?”王玄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遂问道。
    “说不定会来。”提到此事,羊鉴也有些头痛。
    建设是有成就感的。
    陈郡的流民安置工作,基本都是羊鉴亲自负责的。看着情况一点点好转起来,他心中也颇为舒爽。若被贼兵毁掉的话,他真的接受不了。
    看着羊鉴的表情,王玄明白了。
    四战之地,真的很不容易。
    目前还只有北方一面威胁,若南边扬州、荆州方向再打过来,怕是顶不住。
    看陈侯的本事了。
    要想在四战之地立足,一定要扛过前几年。哪怕很狼狈,很惊险,只要扛过去,以河南的禀赋,起势还是很容易的。
    “陈侯来了。”羊鉴看着远处驰来的千余骑,说道。
    王玄一看,悄悄整了整衣袍,面带笑容,凝视远方。
    千余骑在数十步外下马。
    邵勋远远走了过来,道:“羊公、眉子让我好一番找寻。走,随我吃赤豆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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