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陈之后,邵勋便住了下来,亲自料理政务。
    把流民转化为国人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
    一部分军队被派了出去,以李重、金三、王雀儿为将,各领数千兵,征讨四处动乱的流民。
    现在介入干预,时机刚刚好。
    若再等一两个月,小股流民聚集为大股流民,几千人汇聚为几万人,他们就有了攻占州郡,杀二千石郡吏的能力,到时候就要多费不少手脚。
    天使出洛阳之后,一路向东,过成皋,入荥阳。
    太守裴纯身上发生了“医学奇迹”,卧床多日的他一跃而起,拼了老命招待以度支尚书王玄为首的使者。
    大灾之年,见不到什么酒了,但裴纯咬牙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陈酿,和王玄他们一连喝了半个月。
    然后又是介绍景点,又是带着他们逛青楼,生生将这帮人拖到了六月下旬才离开。
    到浚仪后,迟迟等不到船。
    度支校尉杨宝也看不见人影,一会说他去洛阳了,一会说他在敖仓,一会说他在官渡,没个准。
    七月初,王玄决定乘车南下。
    杨宝忽然出现了,提及豫州流民作乱,道路不靖,且等個三五日,便能找到船南下。
    七月初三,王玄在浚仪县水寨外一艘艘数着开过来的船只,总共三十二艘,装载了超过十五万斛粮食。
    差不多少了一半!见得此情状,即便父亲与陈侯一贯合作愉快,他也坐不住了。
    他是度支尚书!洛阳军民若吃不上饭,埋怨的可是他。
    于是找到杨宝,好一番威逼利诱,最终于七月初五乘船南下,前往陈县。
    但在抵达陈县后,又被北上的豫州刺史卢志接走,整整十天后才脱身。
    当他终于见到邵勋时,已经是七月二十三日了。
    “眉子,你看这豆苗长得多好。”正在田间锄草的邵勋指着一望无际的豆田,笑道。
    王玄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一边与邵勋寒暄,一边静静观察。
    陈侯的笑意看样子是真诚的,他是真心为这些破土而出的豆子感到高兴。
    豆子其实已经长出来一大截了,南风轻吹之下,随风摇摆,像是在快乐地歌唱着什么。
    《汜胜之书》里提到要“中耕”。
    今年闹蝗灾,但没闹旱灾,雨水充足,灌溉充分,随着豆子不断生长,诸般杂草也疯长起来,似是要拼命追回蝗灾中的损失。
    因此,中耕翻土、锄草是非常必要的。
    田间地头,不光陈侯在锄草,流民们——不,或许已经不能称呼他们为流民了,他们显然已经定居下来,并且不存在于朝廷的户籍黄册上——同样挥汗如雨,辛苦地劳作着。
    他们是如此之用心,以至于每一颗杂草都不放过,仿佛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般。
    饿过肚子的人是真的不一样,他们一点都不想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无法接受再回到那样的绝境之中。
    对于把他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陈侯,可想而知是什么态度。
    王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君侯治豆乎?治国乎?”
    “治国在于治民。民如此豆,需得小心呵护。纵要食豆,也得先让豆长好了、长大了,且越多越好。”邵勋将锄头扔给了唐剑,擦了擦汗,道:“去那边说话。”
    二人来到了睢阳渠畔。
    其时正值盛夏,暑热难耐,睢阳渠中已经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了。
    说是玩耍也不对,事实上他们正在用各种工具捞浮萍。
    浮萍可以喂鸡鸭,人也可以吃——每天的口粮都是有数的,还要锄草翻土,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食物。
    浮萍也是有数的,捞着捞着就没了。
    孩子们索性纵身跃入河中,戏水畅玩。
    “稚童戏水,颇有几分意趣。”王玄看着那些在水中忽上忽下,偶尔摸出一枚河蚌的小儿,赞道:“若有精于书画之人在此,或可将其画下。”
    “眉子,你见过蒸笼里的稚童吗?”邵勋问道。
    王玄愕然。
    邵勋淡淡一笑,指着那些小儿,说道:“若我晚出手十天半月,说不定他们已在蒸笼之内,供人果腹。”
    王玄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陈侯做得对,那不是鼓励他扣漕船么?
    说他做得不对,那不是坐视这些孩童被人吃掉吗?
    他终究没有父亲那般深厚的功力。
    于是,他只能转移话题,直奔核心:“君侯收拢多少流民了?”
    “一万八千余户。”邵勋说道。
    “君侯何时收手?”王玄绷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时日又扣了十五万斛粮,再这般下去,朝中怕是弹压不住了。君侯当知,天子震怒,至今没降旨问罪,全靠家父及庾侍中居中转圜。可君侯若一意孤行,继续这般,此事恐难善了。”
    邵勋不答,指着对面的一块空地,道:“此为六月下旬种的赤豆,只能勉强在下雪前收获。那一片更晚,七月初种的绿豆。”
    “为何如此之晚?”
    “人收拢过来时就晚。”邵勋说道:“银枪军在南顿、新蔡、汝南追袭李洪,贼子狡诈,打仗没几分本事,逃窜的能耐一流。牙门军至梁国,虽迭破乱民,但抓人却费了不少手脚。这个月还会有人过来,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种些什么。或许,只能弄点芜菁种一种了吧,好歹冬天还能挖着吃。”
    邵勋像个老农民一样,把他的规划都讲明白了。
    王玄读过《汜胜之书》,对什么季节安排什么农作物种植,间种什么、轮种什么,各有什么好处略知一二,但自问还是没有邵勋清楚——这些农业知识,看似粗浅,但没读过书的人真不懂,这也是世家子弟的优势,而且常年种地的老农民也不一定清楚,因为他们自身的农业技术未必有多高。
    “君侯是铁了心要拦截漕粮了吗?”王玄决定不再被邵勋牵着鼻子走,单刀直入问道。
    “眉子,识得此人否?”邵勋答非所问,指着睢阳渠对岸一位正在田间行走的老者,问道。
    “那不是羊景期么?”王玄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羊景期名羊鉴,字景期。
    其父羊济,曾当过护匈奴中郎将,已逝。
    兄羊炜,曾当过太仆,兖、徐二州刺史,已逝。
    羊鉴就是羊冏之说的羊氏“俊异”。
    邵勋以为是优秀年轻子弟呢,结果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
    不过他身边确实跟着几个年轻世家子弟,外加数十名有管理经验的羊氏家仆、远支成员——老实说,邵勋还是很感动的,这样抽调中坚骨干,羊氏本家的生产管理都会受影响吧?
    羊鉴还有个身份,他是王敦的舅舅,比王敦大不了几岁……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更别说邻郡的士族了——琅琊国就在泰山郡的东南方。
    羊鉴身边的士族子弟中,就有琅琊诸葛氏的成员,这两个家族同样联姻过。
    诸葛氏的诸葛恢就已经举家南渡。
    作为司马睿的国人,他出任幕府主簿天经地义,现在则是江宁县令,非常受宠。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邵勋笑问道。
    “稍会再去。”王玄摇了摇头,又问道:“景期公已来豫州任职?”
    “卢豫州已表羊景期为陈郡丞。”
    “景期公有大才,君侯用他是用对了。”
    邵勋哂笑一声,没说什么。
    羊鉴的才具也就一般,但他带来的人却颇有处理庶务的经验,这些人才是真的有才——或许没经天纬地的大才,但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十分老练,经验也很丰富。
    他现在就需要这些“螺丝钉”,需求量极大。
    “君侯——”王玄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邵勋绕晕了,于是再度说回方才的话题:“下一批漕船八月上旬北上,君侯且莫再拦了。”
    邵勋叹了口气,问道:“眉子知道平阳的消息吗?”
    “刘元海病重?”王玄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但大概没多少时日了吧。不然刘聪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赶回去。刘元海一死,你觉得新君会不会打洛阳?”
    王玄一怔。
    他隐约听出来了,陈侯这是在讲条件了。
    一旦匈奴再攻洛阳,你们要不要用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听他问道:“陈侯觉得,匈奴很快就会来吗?”
    “或许吧。”邵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眉子,即便是做买卖的商徒,也知道长期维系关系。如果匈奴今年不来,难道满朝文武就要抓我治罪吗?若明年来呢?明年的日子不过了?”
    我看你才是商徒!王玄暗暗吐槽一句,但也不得不承认,陈侯说的话有道理。
    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当下的局势看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长期的。
    匈奴今年不来,明年也要来,确实不能太过短视。
    若真拿陈侯治罪,他心灰意冷之下,直接躲在洛南三关后面,坐看洛阳陷落,那就是朝堂诸公自作孽了。
    其实,这也是父亲私下里说过的事情——王玄犹记得,父亲提及陈侯拿捏他和朝廷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当时二妹也是叹息连连,就大妹在那傻乐。
    “放心。”邵勋搂着王玄的肩膀,低声说道:“劫掠漕船的贼人,已被我击破。几个贼首还关在狱中,过几日便将其解送洛阳,枭首示众。”
    “这……”王玄有些惊讶。
    陈侯这是在给朝廷台阶下?
    “那漕运之事……”王玄问道。
    “不会再出事了。”邵勋拍胸脯保证道。
    他知道,下一批可能无法再大规模拦截了。
    或许可以用运输损耗、贼人掳掠等借口少少揩一点油,但大部分还是要安全送到洛阳,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广陵那边,也该使使劲了。”邵勋又道:“这几年洛阳战事频繁,很多漕粮都没能及时运入京中,徐、青、扬三州府库之中当囤积了不少钱粮。即便被烧了一次,再征集一遍又有何难?琅琊王还是心向朝廷的,或可由天子下旨,严督广陵度支运粮。”
    琅琊王司马睿现在确实心向朝廷,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为王旷率淮南兵入援,在长平全军覆没,吴地士人对支援洛阳比较抵触。但饶是如此,司马睿依然三番五次催促建威将军钱璯率吴兴兵北上,不惜威胁要斩了他,以至于逼得钱璯当场造反。
    这他妈比全忠还忠啊。
    荆州今年也水陆转运钱粮进京了。
    王澄、山简虽然无能,但对朝廷还是拥护的,将荆、湘二州的钱粮搜罗了起来,一部分走水路输至合肥,一部分水陆转运,经南阳北上。
    邵勋的意思是让朝廷催一催他们,别老盯着合肥这一路。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意思了。
    原本时空,石勒多半已攻克荥阳,将漕运截断,扬、荆、湘、徐、青五州的钱粮根本不可能入京,洛阳大饥荒会如期上演。
    我都这么卖力了,收点管理费过分吗?
    “家父已在督办此事。”王玄说道:“但今年未必能成。”
    “前后已运数十万斛粮豆入京,洛阳军民先吃着吧。”邵勋说道:“豫州漕运有我盯着,朝廷无忧也。”
    王玄却有些不信,追问道:“下一批真无事?”
    “无大事。”邵勋含糊道。
    王玄叹了口气。
    他算是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呢?关键他还懂得见好就收,摸清楚你的底线后,还要再揩一把油,真他妈的!
    王玄都想爆粗口了。
    风度、风度,他暗暗默念,平复了心情。
    邵勋悄悄收回落在王玄脸上的目光,心中有数了。于是拉着他的手,笑道:“眉子,冬日再来,请伱吃赤豆粥。”
    我吃个屁的赤豆粥!王玄在心中狂骂,暗道要不把大妹送过来,让她和陈侯胡搅蛮缠。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邵勋已拉着王玄来到了田埂上。
    见到几个队主、营正时,随口打招呼,道:“这是王太尉之子,琅琊名士,平生最喜赤豆粥。腊日之时,我将他请来一起喝粥。尔等可要好好干,莫要丢了我的脸。”
    “君侯,这地肥着呢,赤豆长得可好了。”有人笑道。
    “太尉是天上人,亦知道我等?”
    “我等落难之时,却不知太尉在何处。”
    “张黑皮,噤声,莫要乱说话。”
    众人吵吵嚷嚷,在邵勋面前亦敢嬉皮笑脸,看样子最近的集体劳作让他们与邵勋都混熟了,不再拘谨。
    是啊,陈侯现在也是天上人,居然能放下架子一起锄草,这样的主君到哪去找?
    况且,大伙的命都是陈侯给的,这就更难得了。
    王玄轻轻挣开了邵勋的手,看着他走在田埂上,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打招呼,心中很是复杂。
    他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许多事情。
    陈侯在这些流民之中,威望渐著。
    腊日一起吃赤豆粥,可能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来真的。
    他完全可以想象,隆冬腊日之时,众人围坐在一起,想起半年前易子而食的惨状,痛哭流涕,再看看碗里厚实的赤豆粥,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威望,就是这么来的啊。
    或许,等到这些流民首领们老的时候,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件事,然后一遍遍地讲给子孙们听。
    陈侯的遗泽,也能藉此传给他的子孙。
    世世代代,这不就是一个稳定的封国?
    什么叫根基?这就是根基。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士族子弟玩来玩去,到头来都没一个兵家子会玩。
    此人要成气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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