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大战方歇,初五的夜晚比较宁静。
    糜晃派出了大量游骑,四处侦查敌情,报回来的消息都是:西军在芒山一带扎营,似乎在等待大队人马抵达,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邵勋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有太多事要做了,而且不能拖延。
    他直接找到了侯虎、樊乘二人,将失了主将的满奋残兵整体吞并。
    至此,王国军中军已有战兵三千三百余人,编为六幢,多出来的即为陈勇幢。
    另有辅兵三千人,编为五幢。
    上军何伦部有五千出头。
    下军王秉部为两千人。
    城内还有苗愿部两千余人。
    廷尉周馥有兵数百。
    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东海帮”再度在洛阳城内占据了上风,且优势急剧增大。
    天明的时候,一夜未合眼的邵勋匆匆回到金墉城,和衣而眠。临睡前,他给金三、陆黑狗下令,带本幢兵六百人入驻宫城,屯于太极殿前操练。
    这一晚,对尚书左仆射王衍而言,多多少少有点煎熬。
    及至天明,一夜辗转反侧的他愤愤起身,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心情颇为不佳。
    巳时初刻,王敦、周馥等人匆忙赶来。
    王衍将众人请入书房,对坐无语。
    “不意弄巧成拙啊。”王衍有些懊恼地说道。
    王敦、周馥对视一眼。
    原本上官巳在城内势力颇大,又挟制太子,大肆劫掠,野心极大。众人一看不对,遂联合起来除去他。
    如今看来,阴差阳错之下,上官巳确实被除去了,但东海王国军手脚极快,大肆吞并友军残部,一晚上过去,洛阳城里俨然变了天。
    今rb来还邀请了苗愿、陈眕,但二人都没来,态度怎样,一清二楚。
    “据我所知,昨日率众击退西兵者,乃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主张吞并溃兵,控制满奋残部者,亦是此人。”周馥说道:“刚打完仗,就趁着王师新败,诸营惶恐不安的有利时机,遽然下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吞并了诸部。不单如此,邵勋还派了数百兵士入宫城,屯于太极殿前,将太子、皇后握于手中。依我之见,此子野心不小,怕是又一个上官巳。”
    王衍有些无语。
    真的小看这个兵家子了。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待机会出现时,毫不犹豫,立刻发动致命一击。
    “我早说过,此人面厚心黑,大奸似忠。”王敦悻悻道:“兄长偏偏不以为然。”
    王衍瞪了王敦一眼。
    王敦哂笑,不以为意。
    他就是这个性子,根本不怕兄长责怪,更何况兄长也不会责怪他。
    “事已至此,还说这些作甚。”王衍长吁了一口气,排遣出胸中郁气。
    “事已至此——”王敦嘿嘿一笑,模仿了一下兄长的口吻,然后话锋一转,道:“该好好摸清楚邵勋此人的路数了。其人手下诸将,或可暗中接触,看看有无机会。”
    “处仲,你太毛躁了。”王衍教训了一句,语重心长地说道:“邵勋是何禀性,还不知道呢,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张方那般凶暴之人,怕是又要弄巧成拙。”
    王敦有些不服,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王衍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低声应了一句:“好。”
    王衍轻叹一声,处仲比茂弘还要锋芒毕露,却不是什么好事。
    邵勋这种人,已然成了气候,该好好想個办法应付了。
    在这件事上,王衍稍稍感觉有点无措。
    他最烦和张方、邵勋这种人打交道了。
    比辩经、比诗赋、比家世、比拉关系、比策划阴谋诡计,他从来不怕,甚至感到如鱼得水。
    但张方这类人,他压根不会和你比这些。
    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杀人,一点道理不讲,有时候都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全家人就下锅了,真真叫人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你在外州有再多的部曲又有何用?帮不上一点忙啊。
    “仆射既和糜晃糜子恢交好,或可找他一叙,探听风色?”周馥在一旁建议道:“糜子恢到底是东海大族,或许更容易打交道一些。”
    王衍烦躁地站起身,久久沉吟不语。
    事实上,他也觉得糜晃更好打交道,毕竟是士人嘛。
    邵勋虽然有官品,却无人品——个人的品级,就是门第、乡品。
    卑贱之人,骤掌大权,容易小人得志,贪横残暴,一如张方、上官巳,甚至苟晞。
    权力这种东西,最是迷人眼啊,一个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然后举止失措,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暂先观望吧。”王衍做出了最终决定:“张方尚在芒山,主力一至,想必就会直扑城下。若在这个时候出点乱子,恐非好事。”
    张方和邵勋,到底谁控制洛阳更好,大家心里都有倾向。
    况且,邵勋似乎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他头上还有个糜晃,身边还有何伦、王秉二将,甚至就连苗愿,虽已丧了心气,但也不是不可牵制一二。
    总之,张方带来的灾难更重一些,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这么着吧。
    ******
    邵勋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猛然惊醒。
    没办法,在这个时候,他没法麻痹自己,安然入睡。
    “陈有根!”他站起身,大喊道。
    “将军。”陈有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将军?”邵勋哑然失笑。
    这个将军是他“自封”的,严格来说不作数。但只要士兵们认,问题就不大。
    他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之前对糜晃说过的话:“威信未立,恩惠未加。”
    威信是有了一点了。
    斗场上展现武艺,昨日又将夺门的敌骑驱逐出了大夏门。
    但这种威信是薄弱的,并不稳固,完全不能掉以轻心。
    “都督何在?”邵勋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去见王仆射了。”陈有根拿来戎服,帮邵勋穿上。
    邵勋眉头一皱。
    昨日厮杀之时,没见到此人,这会却又冒出来了,挺能钻营啊。
    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他都觉得王衍比王导强,但想想史书上两人的地位,只能无语。
    “苗愿去守南城了吗?”邵勋接过陈有根递来的粟米饭,胡乱扒了几口,问道。
    “去了。”陈有根说道:“他还遣人来金墉城,说之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今愿奉都督为主,再无二心。”
    “都督怎么说。”
    “都督是厚道人,宽慰了他,令其仍领本部,守御南城。”
    “两千新卒,南城怕是守不好。就看张方何时看出虚实了。”邵勋笑道。
    简而言之,苗愿手底下的那两千多整训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站在城头还能唬人,一旦交起手来,可就要现出原形了。现在就看张方什么时候能看破南城那帮人的花架子。
    不过,张方在北边,南城是相对最安全的一侧——理论上而言——兴许苗愿运气好,没遇到张方主力呢。
    苗愿之外,王秉守东城,邵勋额外将中军辅兵加强给了他。
    何伦部兵多,守相对重要的西城。
    邵勋自领本部,于北城对敌。
    城中还留有机动力兵力千余,随时准备驰援各处。
    昨夜入睡前,邵勋甚至与糜晃计议,打算征发豪门僮仆、部曲,临时编组成军。
    是的,豪门部曲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会自己生长。
    以庾家为例,之前的那批人被邵勋征发过。今年五月,颍川老家又有上百部曲来洛阳,可不就是自动生长么?
    再者,不断有外地士人、商人入京。如今这年月,敢独身上路的,我敬你是条汉子,必然成群结队啊。
    所以,洛阳城中其实沉淀了不少私人武装力量。只不过他们比较分散,没人组织起来罢了。
    糜晃基本同意了邵勋的建议。
    但他觉得,这事还得王衍出面才好办。
    王夷甫身负天下之望,口舌功夫又了得,如果有朝廷出面,再由王衍从旁协助,此事不难办到。
    对此,邵勋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劝世家大族交出私兵,人家以为和上官巳一样是来打劫的呢。王衍出面,确实是最合适的。
    “名气真的能当饭吃!”邵勋一边吃饭,一边感慨,同时来了一次自省,看看最近的所作所为有没有疏漏。
    我的目标是什么?
    就现阶段来说,就是增加名气,培养私兵,同时不断加强在中军乃至上、下两军内的威信,造成既成事实。
    将来如果司马越再度出现,他也有更多的筹码,好讨价还价。
    那么措施是什么?
    思来想去,其实完全没必要站到明面上。把兵带好,把部队稳住,把仗打赢,比什么都强。
    王衍喜欢站在台前,那就让他出风头去好了,我不介意。但该给的好处不能少,这是底线。
    最后就是困难了。
    当前阶段,最大的困难无非是吞吃了太多的溃兵、友军,部队心思混乱,没法有效发挥出战斗力,这是需要努力化解的部分。
    想明白之后,他不再迷茫,心中愈发坚定。
    老板不在家的日子,真是别有一番风景呢。
    权力真空的地方,天然就是野心家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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