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水依山一万家,襄阳自古富豪奢。
    北轩二月回头望,红日连城尽是花。”
    这首《襄阳》,出自北宋贾黯,说的就是襄阳这座古城的繁华。
    自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时,荆襄地区就在刘表治理下,“沃野万里,士民殷富”,成为一方净土,名门高士辈出。
    最出名的,自然就是卧龙凤雏。
    东晋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三辅豪族,流于樊沔,侨居汉水之侧,又带来大量财富和人口。
    无论朝代更迭,这里始终是鄂州重镇。
    之所以这样,全因襄阳特殊位置。
    襄阳西连关中、汉中,北通南阳、洛阳,南屏长江、武昌三镇,居中沟通东西南北,无可替代。
    所以,这里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曹操败于赤壁,多亏曹仁坚守襄阳、曹魏才得以控制襄樊地区,对东吴荆州保持压制…
    岳武穆收复襄阳六郡,重燃南宋抗金斗志…
    前朝大兴死守襄阳三年,才顶住金帐狼国南下之势,而大宣朝也是以襄阳为起点,开启了一统神州的征战……
    可以说,襄阳城就是用血和尸骨构成。
    当然,如今正值盛世,襄阳城也早已恢复繁荣,三教九流汇聚,城中豪富云集。
    时至七月,中元节刚过。
    襄阳城码头上,做法会时放焰口的香灰尚未消散,已是人流穿梭,车船往来不停。
    但熟悉襄阳城的人都知道,这些人看起来多,比起往日,却冷清的很。
    更古怪的是,所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布,达官贵人用丝绸,普通百姓用粗布,无论什么材质,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醋味。
    不仅如此,人们在说话交谈时,都尽量低着头,隔一段距离,就连陌生人交错而过,也都躲着对方。
    远处河道上,一艘战船正飞速前行。
    这艘战船体型不大,两头尖翘,不辨首尾,四周有茅竹整齐钉起的掩体,竹间留有一排铳眼。
    稍微懂一点的都知道,这是水师“鹰船”。
    这种小型战船,以进退如飞,操控性强著称,常用于侦察和探测敌情,或突入敌阵。
    自西南之战爆发后,长江水道上便经常能看到此船往来,或传递军令,或运送重要货物。
    它悬挂着水师战旗,沿途民船纷纷躲避。
    这种船,谁都惹不起,尤其是看到那些铳眼中,伸出的一排枪管,说明正在执行任务。
    一旦阻拦,对方甚至能直接开火。
    没有丝毫停留,这艘鹰船在通过襄阳和对面樊城码头后,便继续向前,向着汉水上游而去。
    甲板之上,李衍等人都在。
    同行的,还有郧阳府城隍庙的谷寒子。
    他脸色苍白,明显受了伤。
    在他身边还有几名道人,全都满脸警惕望着周围水面,摁着剑柄。
    李衍一直在望着襄阳码头,等到看不见踪影,才扭回头来皱眉道:“襄阳码头,有点不对劲。”
    “樊城爆发了瘟疫。”
    谷寒子开口解释道:“前几日,汉水之上有一船人突然暴毙,死状离奇,脏器之内长满青苔。”
    “正好樊城衙门的人在巡逻,就将尸体拉了回去,验尸查案,还请了樊城执法堂的师兄弟。”
    “本来以为是中蛊,但用了驱蛊之法却毫无作用,并且死者身上没有任何阴煞之气。”
    “次日,几名运送尸体的衙役,也因同样症状而死,终于有位医者判断,这是种罕见的瘟疫。”
    “襄阳知府请了黄州李家一位道医,前来处理此事,下令用醋布蒙口鼻,阻挡瘟疫,暂时控制在樊城,没有外泄…”
    “如今樊城已经封闭,但流言四起,说是那些人得罪了江上瘟神,闹得人心惶惶。”
    “黄州李家?”
    王道玄来了兴趣,“药圣李时珍?”
    “嗯。”
    谷寒子点头道:“药圣李家,也是当地大族,后代虽入官场者多,但家学却不曾中断,有一位李法成,这些年更是名声鹊起。”
    “法成…入了法教?”
    “没错,这位李法成禀药圣之志,欲走遍神州大地,将《本草纲目》继续扩充。”
    “论这山中的本事,还是梅山法教最强,因此他找人拜师,入了梅山法教…”
    听着二人闲聊,李衍望向吕三。
    吕三顿时会意,看了看天空鹰隼,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一切正常。
    李衍这才松了口气。
    从梁子湖离开后,他们返回武昌,在黄鹤楼和晴川阁逛了一圈,就准备动身前往武当。
    谁知,突然有道人上门求助。
    却是谷寒子他们前往黄梅附近山中,捉拿一名叛徒,无意中落入古墓,找到了另一枚血玉琮,且路上遭到妖人伏击。
    道门和佛门的关系,有些微妙。
    虽然开口请求,当地执法堂肯定会相助,但谷寒子他们却不愿意,正好听到李衍在,就请他们沿途护送。
    李衍本就要上武当山,自然一口答应,并且和水军求助,借了一艘鹰船,以求最快时间到达郧阳。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危险。
    听王道玄询问这离奇瘟疫,李衍心中一动,开口询问道:“此事是否是妖物所为?”
    谷寒子摇头道:“李道友,贫道知道你们在助鼍师谋汉水水神之位,若它真能立下大功,我真武宫也乐见其成。”
    “但襄阳这边,它怕是难以立足,而且它的消息,也已经落后了,那个楠木大王早已伏诛。”
    李衍诧异,“哦,怎么回事?”
    “此事,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谷寒子微微摇头,说道:“前朝大兴国都在金陵,大宣高祖萧承佑起兵夺国祚,前朝旧部虽大部分响应,但也有一些人宁死不降。”
    “当时死了不少人,且皇族十几人自缢于皇宫,焚烧宫殿,放出血咒,弄的动静很大,以至于大宣立朝后二十余年,诅咒才逐渐消散。”
    “再加上当时金帐狼国余孽,还在漠北蠢蠢欲动,高祖便颁《迁都诏》,改北平为京师。”
    他说着,沉默了一下,叹道:“楠木名贵、吉祥,素有‘群木之长’之称,但也被称为泣血木,李道友可知此事?”
    李衍点头,“略有耳闻。”
    旁边的沙里飞一听急了,“唉,你们别打哑谜啊,这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底怎么回事?”
    谷寒子沉声道:“楠木质地细密,自古以来,便宫殿庙宇梁柱最佳之选。”
    “楠木有三,一曰开杨楠;一曰含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最佳;一曰水楠,色微绿性柔为下。迁都后建宫殿,自然要用金丝楠。”
    “上好的金丝楠,产自豫章及湖广云贵诸郡,不仅年头久,还需是天灵地宝,用于京城风水大阵,无不藏于深山老林之中。”
    “朝廷有养的憋宝人,当时专门进山寻找这类大楠木,往往有猛兽毒物守护,死伤不少。”
    “但找到木头,还只是第一步。采楠木一株,长七丈,围圆一丈二三尺者,需用拽运夫五百名,沿路安塘,十里一塘,一塘送一塘…”
    “说白了,有时一颗上好楠木,为了能顺利运出,甚至要挖一条小运河。再出三峡,道江淮,涉淮泗,耗时近一年,死伤无数。”
    “蜀地流行一谚语,叫‘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楚、蜀之人,谈及采木,莫不哽咽…”
    沙里飞皱眉道:“非要用金丝楠?”
    李衍摇了摇头,“其他东西也能代替,但金丝楠最为名贵,不用此木,如何显得贵气?”
    沙里飞啐了一口,不再言语。
    谷寒子则继续说道:“这运出山的金丝楠木,本就是灵木,沿途吸收血气怨气,难免会出事。必须用秘法封印,才能顺利运到京师。”
    “当时排教和漕帮,正是因此而迅速扩充势力,但即便如此,也出了不少事。”
    “有的楠木通灵,半夜会迷人,导致船毁人亡,沉入长江之中,吸收龙脉地阴之气,化为妖邪。”
    “当年三峡处,每逢暴雨之时,便有众多楠木浮上水面,好似鼍龙一般四处冲撞,至船毁人亡,号称楠木左将军、右将军和大将军。”
    “我等师尊和青城山联手,在三峡连做数月法事,才将这些东西镇杀。”
    “襄阳这边的年头更久,唐时有一株老楠木,长约百丈,本要运往长安,用于修建大明宫。”
    “但行至半道,缆绳莫名崩断,当时船上众人暴毙而亡,随后这老楠木落入江中,潜藏于江底,化为老精怪。”
    “唐末动乱时,此物出来作祟,动辄兴风作浪,过往船只,唯有念诵‘楠木大王保佑’,才得以通行,当时沿百姓,建‘南君庙’百余座,日夜供奉才得以平息。”
    “大宣朝立国后,玄门正教打击淫祀,这‘南君’,自然我等首要目标,所有庙宇全部被拆毁,并且在襄阳设法坛捉拿。”
    “当时做法后,确实从江中浮上一株老楠木,灵韵尽失,被襄阳富商买走,用于修建祭祀昭明太子。”
    “但此后多年,这楠木大王始终阴魂不散,经常弄些是非,也找不到源头。”
    “直到十几年前,有一位卢姓书生坐船行至襄阳,江上忽起怪风,船头吓得连忙叩首,念诵‘楠木大王保佑’,怪风巨浪才随之停息。”
    “这书生询问后,勃然大怒,上岸后便写下檄文,牒报水府,三日后从江上飘来巨木,至此楠木大王之乱,才算彻底结束。”
    李衍诧异,“儒门的手段?”
    谷寒子点头道:“没错,鄂州竟藏有如此高人,执法堂自然要查探一番,按照当时的情报,对方是来自鹿山。”
    “当年我一位师伯,亲自前往拜访,但几次三番找不到人,甚至问津书院的几位大儒前往,对方也是嗤之以鼻,随后离奇失踪。”
    王道玄哑然失笑道:“鹿门高士傲帝王,没想到如今还是这样。”
    这件事,李衍倒是知晓。
    襄阳城外有鹿门山,为历来名士隐居之地。
    汉末名士庞德公不受刺史刘表数次宴请,携家登鹿门山采药…
    唐孟浩然宦场失意幽居鹿门山,吟咏山水自得其趣,晚唐皮日休也曾幽栖鹿门寺…
    玄门儒家,也有一些人隐居其中。
    谷寒子摇头道:“鹿门如今早已变了味,有些是真隐逸,但大多是借隐逸扬名,整日吟诗作画,动辄开诗会,弄得乌烟瘴气。”
    “那位卢姓书生自此不见踪影,而楠木大王从此也不再作祟,所以就没继续追查。”
    一旁的吕三沉声道:“鼍师暗中修行,一般很少招惹是非,也是刚知道此事,但你为何说在襄阳难以立足?”
    谷寒子哑然失笑道:“诸位难道不知道襄阳‘穿天节’么?”
    “周时郑交甫常游汉江,见二神女弄珠于汉皋之曲,《列仙传》中有记载,名叫江妃二女。”
    “自此每逢正月二十一日,襄阳百姓便到汉水之滨游玩,妇女们寻找有孔白石,用色丝贯之,悬于首上,以求子之祥,便是襄阳独有的‘穿天节’。”
    “襄阳城外桃花岛上,还建有神女祠,供奉江妃二女,列为正神,即便楠木大王肆虐之时,襄阳百姓也始终认为江妃二女才是此地水神。”
    “这是古老习俗,朝廷也列入正祀,鼍师将来要想立庙,也必须避而远之…”
    众人一路交谈,倒也不觉枯燥。
    鹰船速度飞快,没多久就穿过老河口,通过丹江口,待到日暮黄昏时,到了一处河湾上岸。
    岸上,早有真武宫十几名弟子等待接应,到了此地,已是武当山势力范围,即便再厉害的妖人,也不敢前来作祟,算是彻底安全。
    赶到武当山脚下时,眼见天色已黑,谷寒子便开口道:“因为西南战事,山上高手大多前往前线支援,每到夜晚就会封山,禁止上山。”
    “咱们先在山下村中暂住,明日一早上山。”
    李衍点头道:“全听道友安排。”
    说话间,众人便来到了一处村庄。
    这村子位于武当山下,明显关系不浅,沿途村民见到真武宫道人们,都热情打着招呼。
    李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些村中百姓,男女老少,竟全都练武。
    “哈哈哈…你小子总算来了。”
    走到半路,便有一老者阔步而来,正是鄂州江湖大佬张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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