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
    崔潭并不愚蠢。
    除非什么?
    拿济州马场来换!
    所以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大明这是存了心思想要侵占济州马场啊!
    说起来,眼下这个局势当真是微妙到了极点。
    诚如眼前这位大明中山侯所说,那位被权臣扶持上位的李怿大王,至今都还没能得到大明宗主国的册封,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毕竟历代朝鲜大王,那可都是得到了大明宗主国的册封,从而让天下归心。
    但问题就在于,这位李怿大王,不是按照礼法上位的,而是通过政变被推上去的!
    李怿本是宗李娎嫡次子,燕山君李异母弟。
    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哪怕他是嫡次子,但燕山君才是嫡长子,而且还是大明王朝册封的朝鲜大王,所以哪怕燕山君病了死了残了不能视政了,接替朝鲜王位之人也应当是燕山君的儿子!
    直到燕山君子嗣断绝,李怿这个嫡次子才有继承王位的资格,这才是符合礼法的嫡长子继承制。
    结果因为一场政变,燕山君与他的子嗣全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些腌臜事情根本就经不起细查,不然整个李氏王室的颜面就会荡然无存!
    那么,大明在此刻出手,以此为要挟逼迫朝鲜割让出济州马场,朝鲜能够怎么办?
    请求册封李怿为朝鲜大王一事被大明宗主国叫停,反倒是这位大明中山侯率军强行占据了济州马场,接下来朝鲜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朝鲜还敢出兵攻打济州马场,与大明战兵直接开战,引来整个大明王朝的怒火吗?
    朝堂之上的那些旧勋和士林权臣还在忙着内斗呢,试图掌控那个傀儡大王李怿,他们哪里会哪里敢在这个关键时刻跟大明王朝爆发冲突!
    所以,这个济州马场……大概率是会被舍弃的!
    一时间,崔潭心乱如麻,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了起来。
    “割让济州马场,换取大明宗主国正式册封李怿,给予他李怿即位的合法性,这笔买卖你们朝鲜并不吃亏,不是吗?”
    汤昊冷笑道:“若是我大明不予册封李怿,甚至派遣大明天使前来朝鲜,追查燕山君及其子嗣的死因,再将其公之于众,尔等朝鲜又当如何应对呢?”
    “你们这些朝鲜士大夫不是最讲究一个忠君爱国吗?结果却偏偏做出这种以下犯上的僭越行径,本侯倒是很好奇,届时朝鲜百姓会怎么看待你们这些士大夫,又会怎么看待伱们一直坚守的朝鲜儒学?”
    崔潭闻言一怔,然后不禁神色黯然。
    他最担心的事情,恰恰就在于此。
    一旦大明宗主国当真这么做了,那李氏王朝就会崩盘了!
    主要原因,依旧在于李氏王朝自身取代高丽的合法性存疑,那太祖李成桂说的好听点是顺应大势,说得难听点本质就是谋朝篡位,那李成桂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李氏王朝的建立,原本就与朝鲜臣民一直坚守的“忠君爱国”儒学观念不和,算是捏着鼻子认可了这个新兴王朝。
    结果现在好了,李氏王朝内部又出现了权臣当道以下犯上的恶劣事件,一旦公之于众,那朝鲜百姓臣民会如何看待这个李氏王朝?
    如若此刻再有人兴风作浪,学一学那李成桂,趁机取而代之呢?
    那朝鲜只怕瞬间就会天下大乱了!
    就算不乱,李氏王朝也会彻底威望丧尽,与天下臣民离心离德,给祸乱埋下隐患!
    崔潭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才喟然叹道:“中山侯,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国,大明亦是朝鲜的宗主国,朝鲜百姓亦是大明皇帝陛下的子民!”
    “大明如此做法,激起朝鲜内乱,百姓子民饱受战火荼毒,这难道是大明皇帝陛下愿意看到的吗?皇帝陛下亦是朝鲜子民的君父啊!”
    一腔忠诚,满是悲愤。
    诚然,大明这么做,确实不太地道,颇有几分“趁火打劫”的嫌疑。
    但是,汤昊和小皇帝又能怎么办呢?
    文臣缙绅插手不了的东西,就只有在这海外之地了。
    不管是打通财路积攒财富也好,还是训练精兵强兵也罢,甚至于此刻这济州马场的战马,都是汤昊和小皇帝给自己准备的基本盘。
    文臣缙绅骤然可恶该死,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和底气,架空皇权掣肘皇权!
    毕竟,人家把持朝政五十余年,大明皇帝换了好几个,朝政大权却始终掌握在他们手中,随着科举大考一代又一代地进入朝堂,牢牢地掌控着大明王朝的大部分权力!
    所以啊,汤昊和小皇帝这也是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勉强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强盗匪寇了。
    不过,朝鲜也确实该敲打一下。
    “崔州牧,话不能这么说。”
    “只要你朝鲜做出明智的选择,与我大明完成这笔交易,那这一切自然就不会发生。”
    汤昊面容平静,没有丝毫愧疚之色。
    弱小即是原罪!
    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如若大明和朝鲜互换身份,他汤昊敢盯上这座济州马场吗?
    正因为朝鲜国力不如大明,而且此刻正处于权力更迭时期,汤昊这才会出手,强行割掉这块肥肉!
    若是反过来了,给他一百个狗胆他都不敢!
    所以,弱小即是原罪,怨不得他人!
    “区区一个济州马场重要,还是李氏王朝的统治根基重要,想来你朝鲜那些权臣大夫们,应该明白如何取舍吧?”
    “中山侯。”崔潭正色答道:“既然你了解如今的朝鲜政局,那你就应该明白,李怿大王只是一个傀儡,哪怕他为了李氏王朝的统治根基,愿意舍弃这座济州马场,以此换取自己即位的合法性,也必须要经过当朝权臣的同意!”
    “反正之后,李怿大王开始大封功臣,以朴元宗、成希颜、柳顺汀为一等靖国功臣,加上其后陆续封的二、三、四等靖国功臣,足有数百人之众,这些人几乎把持了整个朝鲜朝堂!”
    或许是想要劝说大明中山侯及时收手,亦或许是心中郁结积压太久,崔潭竟然选择跟汤昊这个大明中山侯一诉衷肠。
    “就在同一天,在这些靖国功臣们的要求下,李怿大王被迫废黜糟糠之妻慎氏,将她赶出王宫,并纳靖国功臣尹汝弼之女、朴元宗的外甥女入宫,于今年正式被册封为王妃!”
    “呵,这还不够,朴元宗还逼迫大王赐死了大王异母兄甄城君李惇,以此铲除异己树立威望……”
    汤昊在一旁听得不由哑然失笑。
    “你们家这朝堂局势,怎么比我大明还要激烈呢?”
    大明王朝这些年虽然朝政腐败吏治糜烂,文臣缙绅常年把持朝政,但他们到底还是有底线的,只敢糊弄皇帝天子,倒不至于真个摆明车马地去做什么权倾朝野、废立君王的权臣贼子。
    毕竟,大明王朝这些文臣士大夫们,还是要脸的,不想遗臭万年,受万世唾骂!
    崔潭一时尴尬失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汤昊这个问题。
    论国力论疆土,朝鲜比得过大明吗?
    十个朝鲜加起一起,或许能够比得过吧!
    偏偏人家大明士大夫却能够坚守臣子底线,而自家朝鲜这些个乱臣贼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没有下线!
    或许,从李成桂谋朝篡位那一刻起,他就给李氏王朝埋下了这些隐患。
    二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相顾无言片刻。
    最后还是汤昊率先缓过劲来,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面那些想法逐一打消。
    “也就是说,想要完成这笔交易,还要看朴元宗这些勋旧势力的意见态度?”
    崔潭点了点头,坦然答道:“朝鲜国政皆出自朴元宗、成希颜、柳顺汀手中,此三贼长期垄断政丞之位,被称为“三大臣”,其中朴元宗更是“服御供奉,多有僭逾”。”
    “奈何朝政大权皆落入勋旧势力手中,所以李怿大王不仅对他们“赏赉特厚”,还对他们“礼待异常”,如三人退朝后,李怿大王要主动起身,等到他们出门后才能坐下,以示敬意!”
    汤昊听后瞠目结舌,随后嘿然一笑。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小皇帝朱厚照,那个天性聪颖却秉性顽劣的小兔崽子。
    哪个大明文臣敢这样对他逼迫他,这小兔崽子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整死此人,比如放出刘瑾这条疯狗前去撕咬,活活地给这人咬成碎片!
    一念至此,汤昊也不由有些惆怅。
    距离他带兵离京,已经快要将近一年了,出海也已有三月之久。
    不知道现如今的大明朝堂是个什么局势,朱厚照这个小兔崽子又有没有认真听从他的嘱托,老老实实学习张居正的《帝鉴图说》,尽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想来,你口中这三大臣,也是明事理的聪明人。”
    汤昊负手而托,让人看不出喜怒。
    “他们拥立李怿上位,从而才能把持朝政,那这李怿就是他们的基本盘,所以面对我大明王朝提出的这笔交易,他们也只有答应罢了,不然他们还真能再废了李怿,扶持一个燕山君的子嗣上位?”
    崔潭听后哑然失笑。
    且不说燕山君与其子嗣,早已被这些乱臣贼子给杀光诛尽了。
    就算真有一个幸运儿活着,他们敢扶持这幸运儿上位吗?
    等到他们三大臣病逝,等到这个幸运儿亲政,到时候可就是燕山君子嗣为父报仇清算血洗整个朝堂的时候了,不杀光他们全家全族那都对不起他们这些旧勋势力的“大恩大德”!
    所以,大明中山侯说的没错,不管是李怿大王也好,还是朴元宗、成希颜、柳顺汀这三大臣也罢,朝鲜都只能答应与大明完成这笔交易,以稳定李氏王朝的统治根基。
    崔潭再次轻叹,随后提议道:“既如此,还请中山侯放下官回朝,极力促成此事。”
    他身为济州州牧,此事与他有着直接干系,自然不可能抽身而去。
    再者通过这一番交谈,崔潭也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朝鲜只能与大明做这笔交易,否则李氏王朝势必根基不稳,朝鲜子民将会陷入危局!
    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崔潭都要亲自去开京走上这一遭。
    “可以。”汤昊似笑非笑,“不过仅崔州牧一人可以离去!”
    此话一出,崔潭顿时脸色大变,他的家眷妻儿可是还在这济州牧府内!
    “中山侯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本侯只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以后也可以继续留在济州做济州牧,充当大明与朝鲜双方沟通的桥梁!”
    崔潭愈发紧张不已,眼睛死死地盯着汤昊。
    “下官不明白中山侯的意思。”
    “本侯这不是给你们那李怿大王,还有那什么朴元宗、成希颜、柳顺汀着想嘛。”
    汤昊轻笑道:“毕竟济州归属朝鲜良久,突然间就割让给了大明,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想来他们面子上也过不去。”
    “所以,就以驻军的名义进行吧,济州岛常年遭受倭寇劫掠袭扰之苦,我大明身为朝鲜宗主国,有义务庇护藩属国,因此派遣驻军进驻济州岛,保护朝鲜子民抵御倭寇!”
    “至于你这位济州州牧,还是继续做你的州牧,交易暗地里完成就行了,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这样对你们那位刚刚即位的李怿大王也是一件好事,不至于让人看不起,你觉得呢?”
    崔潭一阵无言,沉默半晌后,咬牙切齿地嘲讽道。
    “中山侯还是体贴入微,让人钦佩呢!”
    “谬赞了,谬赞!”
    汤昊大笑道,随即挥了挥手,安排人将这崔潭连夜送走,尽快敲定济州马场一事。
    片刻之后,汤木和左一刀联袂而来。
    “侯爷,济州马场已经控制住了。”
    “侯爷,济州岛的朝鲜官兵已经全部肃清,没有伤亡!”
    “好!”汤昊点了点头,“派人把崔潭连夜送走!”
    汤木和左一刀不太理解,为何要连夜送走,这么急干什么?
    汤昊目光幽深,眺望大明方向。
    “这崔潭回去汇报之后,朝鲜方面肯定会立刻派遣使臣前往我大明询问,这一来一去之间少说也要好几个月!”
    “此事事关重大,本侯也必须要留在此地亲自坐镇,等此间事了,再返航大明……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啊!”
    左一刀立刻反应了过来,道:“侯爷这是在担心京中局势?”
    听到这话,汤昊点了点头。
    他没有理由不担心!
    方才听闻这崔潭叙述了一下朝鲜政局,汤昊一颗心也沉了起来。
    大明王朝跟这朝鲜王朝,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群儒家士大夫在左右朝政争权夺利,只是大明士大夫还知道留守底线,而朝鲜士大夫则是连底线都没有了。
    但,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毕竟朝鲜士大夫现在玩的这些东西,那都是大明士大夫玩剩下的罢了。
    换而言之,大明士大夫的手段更加高明,也更擅长于伪装他们那所谓的德行!
    今日崔潭这番话,倒是给汤昊提了个醒。
    既然如此,李东阳那头老狐狸,又在谋划着什么呢?
    自从刘大夏被小皇帝逼迫致仕之后,自从湖广乡党被打压得一度绝迹的时候,这位文渊阁大学士就一直告病休养蛰伏不出,似乎不再过问朝堂政事了,但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李东阳,可是有名的贤相,以足智多谋闻名后世。
    这般人物又岂会轻易认输?
    一时间,汤昊有些心中忧虑。
    此刻他率大军孤悬在外,就算真要传递消息,那一来一去之间,也要耗时良久,小皇帝一人面临满朝缙绅,唯有内阁首辅刘健、天官马文升和总宪张敷华三人堪称为国为民,可以从中斡旋辅佐天子,缓和皇帝与缙绅之间的矛盾。
    但济州马场一事颇为关键,所以都走到了这一步,汤昊只能将此事彻底敲定落实,这才会率领船队返航。
    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三位元老重臣,可以稳住大局,等待他汤昊回京了!
    一念至此,汤昊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方才崔潭叙述了一遍朝鲜国政,形势比之我大明还要凶险。”
    “勋旧势力擅自废立国主,将其操控为傀儡,自己独掌大权排斥异己,你们说说,我大明日后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此话一出,汤木和左一刀顿时都变了脸色。
    文臣缙绅把持朝政,他们又何尝不知?
    所以,你还真别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左一刀凝眉提醒道:“侯爷,朝鲜士大夫终究是蛮夷出身,而大明士大夫也不会做出如此僭越之举,他们到底还是要脸面的。”
    真的不会吗?
    那些易溶于水的朱家皇帝皇子,又该怎么解释呢?
    汤昊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罢了,先解决济州岛一事吧!”
    “崔潭是一个聪明人,回去之后他定会与朝鲜朝廷晓以利害,朝鲜那些君臣大概率不会发兵来攻。”
    “但保不准会有什么愣头青,非要试探一下我军成色,所以这几日不要闲着,完善一下防御工事,让兄弟们做好戒备!”
    “等到此间事了,济州马场归属大明,立刻启航回京!”
    左一刀和汤木领命而去。
    汤昊背负双手,眺望大明方向,满脸愁容。
    “朱厚照啊朱厚照,一切即将步入正轨,你这小子可别让人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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