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不仅是长乐坊,延祚坊内的一举一动,也都逃不过宇文渊的双眼,他不仅知道裴行远在长乐坊内卖高价药,也知道有人在延祚坊内施药。
    而听完他的问题,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灼灼的看向宇文愆。
    面对几双写满探究的眼睛,宇文愆仍旧不动声色的淡淡一笑,然后说道:“父亲为何要问这个?”
    宇文渊道:“怎么,不能问吗?”
    “当然不是,”
    宇文愆笑道:“只是,儿子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所以,无法回答父亲。”
    宇文渊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时,宇文晔说道:“大哥,有人在你辖下的坊市内施药,你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难道,你没有过问此人的来历吗?”
    宇文愆笑了笑:“没有。”
    “为什么?”
    “因为对我来说,弄清楚是什么人在施药,远没有治病救人更重要。”
    “……”
    “若有人在延祚坊内做坏事,我自然是要过问的;可施药救人,这是在做好事,既然是做好事,就该有特权,也不必被责问,所以我不问。”
    商如意目光闪烁的道:“难道大哥就不好奇那个人是谁吗?”
    宇文愆微微挑眉,抬头看向她,然后笑道:“看起来,弟妹好像比我更好奇。”
    商如意道:“当然。”
    “……”
    “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囤积这么多的药,之前不显山露水,却又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施给延祚坊的病患。”
    宇文愆沉默着看着她,两人虽然不动声色,但眼神中却仿佛火迸出。
    半晌,宇文愆才轻笑了一声,道:“我明白弟妹的意思。可这个人隐姓埋名不肯显露真身,显然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若我一定要弄清对方的身份,只怕会惹恼对方不肯再出面,到那个时候城中病患无药可治,岂不是我的罪过?”
    “……”
    “所以现在,我暂时不想费太多的心思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
    “也希望父亲和——”
    说着,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宇文晔,然后温和的笑道:“总之,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这个人。”
    “……”
    “现在这个时候,救人要紧。”
    商如意的心微微一沉。
    刚刚她的那些话,就是想要“祸水东引”,让宇文渊去过问这件事,而宇文渊也的确问了,连她和宇文晔都相继开口,却没想到,宇文愆三言两语,便四两拨千斤的将他们三个人的问题都推了回来。
    甚至于,他只一句话,就定下了谁去追究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就是阻挠救人。
    宇文渊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
    他的两个儿子虽然一者温和,一者刚硬,但其实两个人的骨子里都很像,做事也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即便是身为父亲,大权在握的他,也未必能完全操控他们的行为。
    这一点,对一个盼望儿子能早日独立成材的父亲来说,固然是件好事。
    但,两个儿子都有些不受控,也不免让他有些不安。
    沉默了半晌,宇文渊终于沉沉的叹了口气,道:“为父也只是问一问,并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说完,再转头看向宇文晔:“所以,裴行远卖药的事,你也不肯让人追究。”
    宇文晔看了宇文愆一眼,道:“救人要紧。”
    “……”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直到宇文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意气风发,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攀上人生最高峰的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有些老了……
    这在过去,是从没有过的。
    他道:“好吧。”
    说完,他又拿起筷子像是想要再吃什么,但看着桌上大碗的鱼肉,却又没什么胃口,沉默半晌才又将筷子放下,然后道:“也罢,你们今天也累了一天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
    说完,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准备退出膳厅。
    这时慧姨带着两个丫头进来收拾桌上的杯盏,看到剩下的菜肴,她转身对着另一个小丫头道:“去跟厨房说一声,这几样菜,明天就不要再做了。”
    宇文渊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满满的鱼肉,突然道:“明天,做些清淡的。”
    他对吃喝向来不甚在意,也很少主动提出要吃什么,听见他说要吃清淡的,慧姨立刻迎上前,殷切的道:“国公若有想吃的,提前吩咐。如今城门正经只在午时的时候开启一次,城外的新鲜菜蔬只能趁那个时候进城,比往日的少了不少。”
    听到这个,宇文渊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抬头,对着正要带着商如意离开的宇文晔道:“晔儿,你留一下,为父还有件事要问你。”
    宇文晔立刻停了下来。
    商如意也回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不好再留下,便转身走出了膳厅。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个国公府,除了膳厅这边还灯火通明,其他的地方都已经被夜色所吞没,她的视线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外面的漆黑,脚步都沉滞一下。
    直到一个身影慢慢的走到她身边。
    “弟妹,怎么了?”
    宇文愆温和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比平时更温柔了几分,抬起头来,对上的也是那双即便在夜色中也不掩其清明澄澈的妙目,令人见之忘俗。
    可是,一想到在延祚坊施药的是这一路上对他们几番加害的“广寒客”,而刚刚在膳厅中,他那温和的声音说出的滴水不漏的话,清明的双眸浮现出的淡淡的笑意,却是处处在遮掩那个人的身份,商如意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微笑道:“多谢大哥关心,我没事。”
    说完,便往前走去。
    刚走出两步,却又听见宇文愆道:“弟妹,我今天捡到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
    “……?”
    商如意一怔。
    他捡到东西,要交给自己?
    什么东西?
    于是转过头去,可一脸的疑惑在看到宇文愆对着她伸出的那只手时,立刻僵住了。
    他的掌心,放着一支小小的银簪。
    眼看着商如意睁大了双眼,随即又沉默下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样子,宇文愆却仍旧平和的淡淡一笑,说道:“今天人很多,这东西险些被人踩坏了,幸好我看到,就捡回来了。”
    “……”
    “弟妹让人收好吧,别再弄丢了。”
    说完,轻轻的递到了商如意的面前。
    哪怕夜色深沉,也遮掩不住商如意此刻脸上的尴尬,但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立刻伸手去接过了那银簪,然后勉强笑道:“多谢大哥,我,会提醒的。”
    宇文愆微笑着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默默的将银簪捏在手中,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商如意眼中的阴翳也更深了几分。
    而与此同时,还留在膳厅中的宇文晔又坐回到了座位前,桌上的杯盏都已经被收走,宇文渊让人又沏了两杯茶送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道:“你们两边坊市的事,为父虽然可以不问,但一件事,我却要问问你。”
    宇文晔立刻道:“父亲请问?”
    宇文渊道:“我之前已经下令,在瘟疫未绝清之前,城门每日只在午时的时候开启,但我听说,你这两天不停的派你自己的人出城,只今天一天就有三批人马,到底是在做什么?”
    宇文晔道:“儿子是派人出城搜寻城外那些乡村中的病患。”
    “之前,为父不是已经让左右骁卫的人出城去办这件事了吗?”
    “这两天,左骁卫大将军的确带回来不少城外的百姓,可是,儿子也问了那些人,听说他们村子剩下的一些人并没有进城,也没有留下来,而是离开村庄,往别的地方去了——有的,还是往东边去了。”
    “……”
    “儿子担心这些人把疫病再传出去,所以一直加派人手在搜查。”
    “往东边……?”
    宇文渊闻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的心里好像隐隐的闪过了一点不安的情绪,但这个时候更大的不安就在眼前,他也无暇去顾忌那一点没有由头的不安。
    想了想,道:“好吧。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也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这两天若还找不到,就把你的人都收回来。”
    “……”
    “毕竟,若是让洛阳那边知道大兴城中有瘟疫肆虐,他们只怕会趁此机会进逼过来。为父不想在这个时候——”
    宇文晔立刻道:“儿子明白。”
    宇文渊便摆了摆手,宇文晔对着他行了个礼,便起身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夜色更沉了。
    宇文晔带着一身夜风的清冷和思绪的沉重走回到房中,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商如意坐在桌边,指尖捻着一支银簪,看得出神。
    宇文晔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这是——”
    商如意抬头看向他:“这是刚刚大哥给我的。”
    “什么?”
    宇文晔一听,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悦,但还没说什么,商如意已经将那簪子送到他眼前,轻声道:“你认得出来吗?”
    “……”
    宇文晔看了看她,又仔细看了看那簪子,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这好像是——”
    话没说完,图舍儿和长菀端着热水,拿着毛巾进来服侍二人洗漱了。
    一看到商如意手中的簪子,图舍儿立刻道:“小姐,那不是卧雪的簪子吗?她刚刚发现不见了,找了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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