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来,匆匆去。
    宋慧娟抱着疲累的小明宁坐在汽车上,瞧着早上还觉得陌生的地方消失在身后,连同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一起留在了这里。
    夜色昏暗,树叶斑驳,打在人脸上的光也是如此,宋慧娟偏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不使它落到面上,惊醒了怀里的人。
    夜里的火车,人仍旧不少,站台上的风吹在脸上也不嫌冷,身上的单褂子被吹出了风形。
    回去的路上比不上来时热闹,那时满心欢喜期盼着见见外头的世面,可这世面搅乱了人心,回家的时间便觉得难熬了。
    陈明宁也不扒着窗户瞧了,歪在她娘怀里有劲儿没处使,就缠着人腻腻歪歪,“娘,我回去了也努力学习,以后也跟大姐一样考大学。”
    “成,”宋慧娟的心还是定不下来,“娘也盼着你好好学习,以后有了出息也带娘出来看看。”
    “诶,”陈明宁揪着自己的小辫子东扯西扯,“娘,回去了……”
    第194章
    这一年,不仅明安考上了学,连宋浦为也终于有了孩子,去年年底成了家,折腾这么些年,连宋浦华的孩子都会跑了,他这个作二伯的人才定下来。
    女方是宋浦华结婚那年跟着他跑回来的小姑娘,两人差了那么多,宋慧娟本以为就此作罢,但没想到俩人还是有缘分的,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那边三个弟兄都成了家,宋慧娟操的心也并不随之减少,家中的老父亲她还惦念着,今年刚参加工作的明守她也放不下,年关这半个月陈家不知来了多少媒人,一个个都是来给她大儿说亲事的。
    但宋慧娟不知她那大儿的想法,也不好私自就给他应承下来,看了眼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陈庚望,宋慧娟只推脱道,“等过些日子明守回来再说,这事也得问问他。”
    人走后,宋慧娟擀着面团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直到这时,宋慧娟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今年她已经满了四十,连陈庚望也过了四十六,若是按着上辈子,明守这个年岁正是托人说亲的好时候,等过两年定了亲事就能迎新媳妇进门了。
    打草棚子底下推门进来的陈庚望见锅里的水都开了,这妇人竟丝毫没注意到,便皱起了眉头,掀开锅盖便问,“下不下?”
    宋慧娟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看了看锅,忙把擀好的面来回折叠几下,拿着刀几下就切成了粗细均匀的面条,来不及放在锅排上,拿起来就撒在了锅里,一手使着筷子拨几下,以防面条黏在一起。
    坐在灶下的陈庚望见她不再手忙脚乱,才问道,“富征家里来说啥了?”
    “还是明守的亲事,”宋慧娟站在灶前,放了菜,重新合上锅盖。
    陈庚望拿着烧火棍翻了翻灶里的柴火,下了定论,“这事不急,才工作半年,啥名堂都没折腾出来哩。”
    “诶,”宋慧娟点点头,她有些感慨,“看着明宁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仔细一算明守都该成家了,又不知道怎么过得这么快?”
    陈庚望抬头看着站在灶前不知望向何方的妇人,她那面上不知何时也生出了皱纹,她又陪着自己过了二十一年了,还剩下十五年……
    到了年关,明守和明安都赶回来过年,才到家一天,宋慧娟还没找个时候问他,陈明宁就一路小跑回来跟她说,“刚才秀莲嫂子问大哥成家有没有啥要求?”
    “大哥咋说的?”站在灶前拿着勺子搅汤的陈明安立刻回过头来问。
    陈明宁一挺小身板就装模作样学起了她大哥,“我没啥要求,爹娘相中就成。”
    “切,”陈明安就知道她大哥,摇了摇头继续搅着锅,“大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真心。”
    “咋不真心了?”陈明宁凑上来问,“爹娘看中了不好吗?前头明宽哥刚结的婚,跟刘大娘闹了好几回了。”
    陈明安叹了口气,放下勺子跟她小妹妹说,“爹娘相中是一条,可更重要的是大哥得相中人家,人家也愿意跟大哥过一辈子,就像小舅舅跟小舅妈一样,再说了就咱娘这性子跟谁闹气?以后大哥也不一定在家里过日子。”
    宋慧娟听她这大闺女分析的头头是道,也直点头,“明安真长大了。”
    陈明安撅着嘴巴就说,“娘夸人也不换一句,从小就说这一句话,我早长大了!”
    “是,”宋慧娟笑了,“没想到明安都能看明白这些事了,娘也就不担心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了。”
    “我不用担心,”陈明安笑笑,“其实成家也没啥好的,像娘跟爹过了一辈子,在家里也操持了一辈子,不是为咱们就是为舅舅他们,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我不想这样活。”
    这几句话听在宋慧娟耳朵里,不单单是震惊,更犹如一记响锤,敲裂了她身上那层重重的壳。
    而同样在屋外听见的陈庚望面色冷淡,这些话如同一只大手,无情的的掀开了他一直以来困着这妇人囚笼上的一层遮羞布。
    陈明宁还听不懂这些话,唯一没有沉浸其中的她首先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人,她抬起步子走了出去,“爹。”
    这时,宋慧娟侧过头看了看外头说话的父女俩,站起身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饭,才灭了灶里的火,朝外喊道,“洗洗手,吃饭罢。”
    陈明安自然知道她这些话一旦传出去,会在陈家沟掀起多少风浪,她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但面对她爹娘,她是不惧的。
    吃饭时,陈明宁又跟她爹说起了刚才遇见秀莲嫂子的事儿,陈庚望听罢并没什么反应,三两句应付了过去,但宋慧娟却想着真得问问明守了。
    夜间吃过饭,在灶屋烧水的宋慧娟叫下来端水的明守,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来坐这儿,跟娘说说话儿。”
    陈明守放下手里的木盆,并没坐到他娘身边,只说,“您等我会儿。”
    说罢,人就低头出了灶屋。
    宋慧娟瞧着人快步走进屋,又回来,一进来坐下就递给她一个纸袋子,“您拿着。”
    “啥?”宋慧娟没接下。
    “这半年的工资,”陈明守连口儿都没打开,直接放到他娘手里。
    “娘手里有钱,你拿着自己花,在外头不比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宋慧娟塞到他口袋里,“瞧着又瘦了,外头的饭吃不惯?”
    “吃得惯,”陈明守没再坚持,他知道他娘手里有钱,但这是他自己攒的,是专给他娘用的,即使这会儿他娘不肯要,那他临走前也是得留给她的,“外头也不花啥钱,吃住有单位管。”
    “那也得攒点了,要是遇见合适的女娃娃了,得花点钱给人家买点东西哩,”宋慧娟终于说起了正事。
    但陈明守一句话就听明白了,他倒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娃提起这样的事会害羞,反而笑着说,“明宁说的那是玩笑话儿,我还没想过哩。”
    “也得想想了,”宋慧娟摇头,她早先听陈庚望的意思就不大赞同,要是非得搞出点名堂在成家,陈家沟这一个两个正当龄的娃娃们都成不了家。
    “再不想等啥时候了?”宋慧娟虽说不想催他,可至少这事他心里得有数,“要是跟你二舅舅那样,娘头发都得愁白了。”
    “那不至于,”陈明守也知道他娘的忧虑,“再过两年,好歹等工作稳定了,我心里有数。”
    “成,”宋慧娟知道他心里的打算就不着急了,“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几句话的事,只要陈明守这边拿定了主意,只要不是像老二那样拖到三十多,再等二年也不算晚,陈家沟这边她就能先应付过去。
    了了这一桩心事,宋慧娟便一心开始准备过年了。
    翻过年,连明安也二十了,照理说也正是说亲事的年岁,但因着她还在读书也不是时候,便也不会有人来给她说亲事。
    几个孩子越来越大,连小明宁也不要宋慧娟看着洗漱了,跟着她大姐自己洗干净就跑进了西屋,打今年上了学,小明宁就自己一个人在西屋睡了。
    宋慧娟忙完灶屋里的活儿,也有空闲能坐下歇会儿,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急,陈明守打南定回来给这几个弟弟妹妹都买了身春天的新衣裳,宋慧娟打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就开始弹棉花,选料子。
    今年地里的收成好,收的棉花也还过得去,今年除了要单给老二今年添的女娃娃做几身小衣裳,便再给老宋头做一身,老三家里那个会跑会跳的再做一身,至于老大家里那俩就不用她再做了。
    宋慧娟缝着手上的小衣裳,尖尖的针一下子戳破了她的指头,宋慧娟猛然想起明安说的那几句话,她这一辈子不是为儿女就是兄弟,似乎从没为过她自己。
    宋慧娟低头擦了指头上冒出来的那两滴血,看着手里的针线有些恍惚,她不是不明白明安的话,可她做不到,已经深陷其中的人想要逃离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们她心甘情愿。
    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走一回她的老路,她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么不容易,打掉了牙还要往肚子里咽的滋味不好受。
    人都说人活一辈子,难得糊涂。
    上辈子多少事陈庚望瞒着自己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完了一辈子,这一世她对这许多事仍是糊里糊涂,她不愿再争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几个孩子也这么过一辈子,糊涂也得要人自己愿意,怎么活要他们自己选,不该是被他人强压着头迫于无奈不得不糊涂的。
    宋慧娟不知她这个几孩子以后的路好不好走,可她就知道一条,无论如何也比上辈子那样的境遇好,说到底只要他们兄妹几个能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的。
    这一条是最紧要的,宋慧娟定了心,重新捡起了针线,埋头继续做着活儿。
    但坐在长桌前的男人手里的报纸却没翻动一页,明安的那几句话搅动了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的心,他一直以来给自己编造的谎言如今被人轻而易举戳破了。
    看着坐在床边坐针线活的妇人,陈庚望原本不安稳的心此时又得以恢复平静,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百年后,那张墓碑上提的字也是陈宋氏,也只能如此,只会如此。
    第195章
    过完年开了春儿,身上的棉袄脱下,刚换上单衣褂子下了地,乡里就来了人,大队里来人喊走了陈庚望。
    宋慧娟这时正在自留地里除草,不拘是她一个人,一开了春儿家家户户就都扛着锄头下了地开始干活,土地分到自己手里,收多少粮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过了会儿,就来人招呼了,“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乡里来人要给咱们照身份证哩!”
    这话一出,趴在地头玩耍的小娃娃就问,“啥是身份证哩?”
    “这,我又没见过,”来通知的人也不知道,还是半路上遇见庚强被打发了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身份证是个啥。
    正好陈庚强这会儿过来了,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伸出粗大的手胡乱比划着,“就是一张纸,也不对,像纸,比纸硬点,上头写着名字,还有照片哩,庚望说都赶紧回去洗洗脸,换身整齐的衣裳,每家可都带着孩子去。”
    “春凤家里那个小毛头也去?”有妇人拿着铲子故意问。
    春凤家里的小毛头才生下来还不满三月,这妇人一问,整片地里的人就都笑出了声。
    “那去了有啥用,过了六岁才能拍,”来通知的人有些不耐烦,转头就要走。
    又有妇人问,“也不说去哪儿?”
    陈庚强不比这年轻人,笑着玩笑道,“咋还不知道?还是咱们的老地方。”
    这话说罢,众人又笑作了一团,但也纷纷收拾了篮子,提着就往家赶,至于这所谓的老地方是陈庚望家南边的那片空地上。
    宋慧娟提着篮子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了南边坐了几个人,都是大队里的熟面孔,陈庚望也在其中,院子里的小黑看见她叫出了声,便有人注意到她,朝她摆摆手,“明守他娘回来了?”
    宋慧娟笑了笑点头,还未说话,便见陈庚望起身朝她走过来,宋慧娟见他似乎有话说,便跟着他进了院子。
    “咋了?”宋慧娟放下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把草倒进了食槽里。
    陈庚望的目光随着她转,打了水倒在盆里,“打了粮做的那身蓝褂子放哪儿了?”
    宋慧娟走来洗了洗手,边擦着手边说,“就在箱子里放着哩,没寻见?”
    看样子就知道了,宋慧娟放下布巾进了屋,取下箱子上的针线篮子,掀开盖子,从里头取出了她去年中秋腾出手刚做好的那身蓝褂子,“里头再穿件罢。”
    “这就成,”陈庚望三两下就换好了衣裳。
    宋慧娟来回看了看,还是低头在箱子里找了件坎衫儿递过去,说,“天儿冷,再穿件也不妨事。”
    陈庚望见她坚持,倒也没说话,解开刚系好的盘扣,随手就把妇人手里的坎衫套了进去,又重新穿上外头的蓝褂子,才出了屋。
    宋慧娟散了头发,拿着木梳子重新挽了个圆髻,拿着块布巾站在院子里打了打身上的土就要出门。
    但从茅房出来的男人叫住了她,“咋不换褂子?”
    闻言,宋慧娟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当,她眨了眨眼,问,“后头脏了?”
    陈庚望不答反问,“你那身蓝褂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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