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谢景明的手指跳动一下, 抑制住自己想要把人留下的念头, 只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顺到耳后去,帮她将兜帽重新理顺, 不露脸。
    他胸口塞着一堆话想要说, 最后挑挑拣拣,只得一句:“你也是。”
    知晓青年本性的洛怀珠, 不再多说什么,喊了一声狱卒,便提着食盒走了。
    她将兜帽拉低, 垂眸徐步往前走,拐弯时脚步停住,在火光下露出一张白皙娇媚的脸庞来, 杏眸莹莹有光泽闪动,对他一笑。
    拐角挂着的壁灯,随着她行动处带起的风, 微微摇晃。
    谢景明横在身前的手捏紧, 目不转睛送她离开视野,看她背影消失在对面墙壁上,依旧久久站在那里, 看着火光摇动。
    离开的洛怀珠,将食盒丢给外头等候的阿浮, 便牵马往谢宅去。
    短暂的温存之后,逆着寒风而行的娘子容色稍冷,利落到谢宅垣墙一侧,便翻进去后院,直接赶到书房。
    主人不在家,整座院子都陷落在黑暗之中。
    长文长武和修远修竹都被派走,院里只剩下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暗卫,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洛怀珠从桌上摸出火折子,吹亮点着旁边的落地竹罩灯,开始翻找名单。
    她记忆还不错,轻易就翻出那几页纸来,塞进怀里。
    办事向来利落的她,迈开脚步以后,忽地被桌上左手边的书籍引去视线。
    不为别的。
    谢景明其人素来爱整洁,东西不收拾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他是绝无可能让自己书桌上的任何东西乱起来,而院中的暗卫和护卫,也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动他的东西。
    看清楚那稍歪斜出一个边角的书籍,她下意识想到会不会有人趁着暗卫不注意,摸进来翻找过什么东西。
    她毕竟不清楚暗卫的势力,便伸手将那本书抽出来,瞧瞧有什么蹊跷。
    书抽出来,是一本词集。
    词集没有署名,笔墨是谢景明自己的笔迹。
    她翻了两页之后,一朵干透的丁香,从书页之间滑落,险险被她伸出手掌接住。
    这是……
    洛怀珠唇瓣轻抿,将丁香捏起来,草草翻阅手中词集。
    词集里多写理想、回忆与思念。
    翻阅到中间,最后一首词上印着淡淡的花痕,将丁香贴上去,刚好契合浅浅一圈的痕迹。
    她的手指扫过仅得伶仃一句,戛然而止的“子规啼,杨柳堤,蝉鬓丁香薄光欺,浅浅落笼衣”,旁边红笔批注,“多情羞与谁人说,乱将心事埋入册”。1
    脑海里瞬间浮上青年提笔成书,又连心思都羞于述诸笔下的赧然模样。
    她失笑,一颗心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似的。
    谢景明啊谢景明,她在心里感叹,总觉得这三个字越是咀嚼越是生香,也越是——令她沉迷。
    屋内燃起的豆点烛火,落在她不自觉柔和下来的杏眸上,也染上与青年如出一辙的琥珀色泽,粼粼似浸泡在银河的星星。
    掌心丁香的浅紫褪走,香味也几乎消失殆尽。
    可她却似乎还看见,夕照余晖中,青年抬头仰望,目似琉璃身如劲竹。
    正事不可耽搁,她也只得将词集重新合上,食指在词集上轻轻摩挲一下,像今日扫过青年的脸庞一样。词集被摆回中间放好,她熄灯翻墙出院子,回到潘楼去汇合,将名单交给沈妄川。
    沈妄川也不啰嗦,将名单誊抄下来,便回枢密院吏房去。
    他落笔所用的字迹,并非自己的字迹,而是张枢密使的字迹。
    一连三日,苍穹都低沉阴冷得可怕。
    洛怀珠将手揣进袖子里,避开秋凉寒风,看庭院凋落芭蕉,风吹海棠。
    “不好了。”
    阿清脚步匆匆,将回廊木板踩得踏踏响,好似巨兽来袭一般。
    洛怀珠自窗台伸出手去:“信。”
    阿清将信双手递过去,口中道:“商队被扣押在平州,只有三人冒死逃回来。”
    洛怀珠将信展开,一字一句看过去。
    阿清咽喉滚动,将淤塞埂脖子的闷气冲开:“平州,被攻下了。”
    即墨兰放下手中茶盏。
    嗑——
    杯盖与茶盏相接的声音,打破满室寂静。
    洛怀珠看完信件,闭上眼睛,递给即墨兰,等手上一轻,她才睁开眼睛,转身入房:“阿浮,换一身胡服,随我出门。”
    “好!”
    少女赶紧跑后罩房去。
    林衡双手接过即墨兰递来的信,展开看着上面惊心触目的文字。
    “平州乃边境城池——”
    “没错,长城失守了。”即墨兰拢起手,看向庭院上方,厚重沉闷的乌云,“天要变了。”
    咔——
    似乎要响召什么一样,苍穹闪过一道白光。
    文德殿上,两座青铜多盏烛台闪着澄黄的暖光,依旧没能将唐匡民阴暗的脸色提亮半分。
    “报——”
    噩耗接二连三,砸着斥候的后脚跟摔进大殿里头。
    “平州、平州已被彻底夺下。”
    “报——”
    “定远将军被困长城外,已、已殉国。”
    “报——”
    “靺鞨人已向京师进发,王侍郎死守渔阳,请陛下尽快派出援军。”
    唐匡民坐在龙椅上,神色愈发难看,拳头捏得咯咯响。
    旁边的殿头官听着都觉得背后冷汗直冒。
    群臣更是安静,呼吸都不敢放重,唯恐被龙椅上的天子注意到,点名出列议事,却没有好话可以应对。
    他们垂下的脸色亦是铁青,难看得像是江南梅雨天时的阴暗墙角。
    身上骨节隐隐有些发软,唐匡民撑着龙椅站起来好几次,都失力跌落回去,这个正值壮年的天子,似乎一下子颓败成垂垂老者,连站立都站立不稳。
    陈德赶紧弯腰把人扶起,却被对方推开,硬撑着站起来。
    然而。
    他身影摇晃几下,最终还是没能站稳,将一旁的烛台都撞倒了。
    嘭——
    一声闷响,青铜烛台倒地,蜡烛滚落一地,将一旁帐幔和地上毯子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陛下!”
    火势燃烧起来,就在唐匡民面前窜高。
    他的脸在火光中变得苍白起来,好似被谁丢在风雨中冲刷过好几遍一样,完全失去颜色。
    文德殿需要扑火,得乱一阵,君臣只能移步垂拱殿议事。
    “诸卿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气氛一时沉默。
    唐匡民眼神扫过静若鹌鹑,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目光的群臣,心中一片寒凉。
    “诸卿……难道都无人举荐?”
    他大乾泱泱大国,莫非连一二有胆气的武将都无!
    傅侍中出列,垂首道:“军兵诸事,尽归枢密院与兵部,陛下不妨让李尚书和张枢密使拿个主意。”
    李尚书和张枢密使:“?”
    烫手山芋,就这样丢过来了??
    李尚书活到这把岁数,有些事情也看得明白,就算他把话如实说来,圣上恐怕也不会听他所言。
    可国难在前,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赌一把:“回陛下,兵部与枢密院虽掌控住军中诸事,然大乾十年无战事,军需又——”出了那样的问题,“想要派出援军,恐怕很难。”
    见对方犹豫,唐匡民赶紧道:“李卿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唯有将河东道、河南道驻军召来,才有一线生机。”李尚书便如实道,“两道驻军,调动十万左右,应当不成问题。”
    “河南道调不得。”也有人反驳,“万一靺鞨留有后手,从登州而上,东向沿海一带岂不是危险了。”
    调河南道驻军的话,与拆东墙补西墙有何区别呢。
    “生死攸关之际,最重要的便是保住京师,以中原诸地为腹心,如此才能保住整个大乾。”
    就算靺鞨登岸,霸占沿海一带,也不会长久。
    他们没有办法在他们大乾的地方,和他们打长久战。
    对方来势汹汹,一举侵占营州以后,不做任何休整生息之事,反而继续进犯平州,便能看出对方的迫切来。
    若是将战线拉长,反倒有利大乾。
    李尚书放言:“莫说是调动河南道,就算是将剑南道驻军调来,也是使得的。”
    一听“剑南道”三个字,唐匡民乱成一团的脑子,就像是被冷水泼醒一样,猛地一个激灵起来。
    “剑南道决不可动。”
    他的手,紧紧扣在椅子扶手上,青筋一突一突跳动着,显露出他的极力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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