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背后忽地有人脚步踟蹰,吐出一口浓重京腔,带着犹豫喊。
    “娘子可是姓洛?”
    洛怀珠转过身去,捂着胸口温声询问:“是,请问老丈是哪位,我们可曾认得?”
    对方脚步稳而不沉,双手茧子粗粝,遍布指根、指腹,指甲——特别是大拇指和食指,黑裂得不成样,瞧着是个地道的老农。
    老丈赶紧摆手:“不认得不认得,只是有人托我将一张纸交给你。”
    洛怀珠道谢接过,展开一看。
    “明日卯时,东郊离山小屋,若过时抑或有闲人,林衡性命待取。”
    阿衡……
    她拿着纸张的手,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细长叶子一样,轻轻颤抖起来。眼底蓦然泛上一股热浪,将眼中水波熏起一阵热雾,遮盖双眼。
    某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踩在梦中云层里,竟是连半点真切都感觉不到。
    云舒蹙眉把人半抱在怀中:“三娘?”
    一连喊了好几声,洛怀珠才从混沌中回身,抬起满是水波的一双杏眸,粼粼看着她的眼。
    “他还活着。”
    她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云舒看懂了对方张口无声的话。
    她伸手将裁成细条的纸张从对方手中轻取下来,单手甩开,抖折细看,眸中也闪过不可置信。
    忽地就明白了阿玉的情难自禁、哽咽失声。
    “别怕。”她轻声说,“林衡会平安的。”
    就算拼上她的命,她也会把林衡救下。
    如果对方当真还活着。
    第64章 阮郎归
    夜幕深重。
    曹门大街灯火通明, 一盏盏和暖的灯火,点缀在头上,令人一时分不清是星是灯。
    洛怀珠紧握着云舒郡主的手腕, 将胸口、咽喉哽着的那股气, 慢慢压下去,令理智回笼, 不要误事。
    杏眸中荡开涟漪的粼粼水波, 缓缓凝合。
    她悬空的心,忽地就被一双浸过冰的手牢牢攫住, 拽回原处。
    拉扯的刺痛之中, 一股冰凉的冷气缠绕心头,让她无法自抑地微颤起来。
    心头越是冰凉, 理智越是清晰。
    洛怀珠清醒想通,对方赶在关城门之际才给她送信,无非是为了让她无法出城连夜探查情况, 要求卯时相见,亦是如此。
    离山距京城甚远,她必须要提前等候新曹门开门, 才来得及在卯时结束前,快马赶到离山脚下。
    这么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做任何防备。
    要是她一个人策马前去, 埋伏的人将她一举杀死, 沈昌便是占了大便宜;要是她带人前去,对方提前在那里准备好,在没有军兵围山的情况下, 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死, 也能摸清楚她如今的实力,以及谁可以给她多少支撑。
    不管怎么样,对方也不会有亏。
    沈昌真是好算计。
    可她终究是要走一趟,看个清楚明白的。
    “郡主切勿冲动。”洛怀珠伸手把纸条拿回来,扯着撕下边角,再慢慢撕成碎片,送到马儿嘴边。
    她垂眸看着马儿将纸张舔去,眸中慢慢沉静下来。
    云舒看着她凝视不动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并不打算让自己掺和进去。
    她把人往车上拉去,勒令齐光赶往公主府。
    “走!”
    她甚至抢过对方手中的缰绳,直接拉转马头往北。
    “你要作甚?”
    被半推着上马车的洛怀珠,不好在街上闹僵,只能顺着她的力度钻进马车里。
    云舒将两边细竹帘子往下一拉,盖住茜色轻纱,让马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晚风吹开帘子的一线微光。
    “我要做甚?”云舒嗤笑起来,抬脚踩住座板把人困在马车一角,“防你逃跑。”
    洛怀珠无奈捏捏鼻根,坐在角落里仰头看她:“我不跑。”
    “不跑最好,但我现在不信你。”云舒脚尖抵住车厢壁,一丝缝隙都不给对方留。
    她自己则是斜靠在一边,抱臂死死盯着黑暗中也偶有流光晃动的那双眼。
    这一次,对方休想将她抛下,自己一个人承受。
    洛怀珠试图和她讲点道理:“圣上惯来猜忌心重,你这般作为,要是让他误会你想拉拢墨兰先生,岂不糟糕?”
    以即墨兰的名声来讲,敬,而远之,才是不惹帝心猜忌最好的办法。
    平阳大长公主和云舒郡主都是有封邑有私兵的人,要不是举家都在京城,又没有儿子出生,恐怕唐匡民就不只是推恩收权,而是要找借口将他们斩了。
    饶是如此,他也不是没有在物色合理的时机。
    “少用那一套诓骗我。”云舒才不上当,“唐匡民看不惯我们公主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为了自己仁君明君的外皮,在没有揪到我们祸民害国的证据前,不会轻易动手。”
    唐匡民上位以后,每次外国使臣到来,都要将那烫手山芋丢给她,力图让她在其中出点错,伤了两国和气,再来一出大义灭亲,共结两国之好。
    当皇帝的心胸之狭窄,面皮子之浅薄,唐匡民是她所了解最极致那位,常常让她怀疑舅舅是不是打哪里抱错了孩子。
    洛怀珠用食指推走云舒斜靠过来的膝盖:“你端庄些,膝盖快戳我下巴上了。”
    “哟。”云舒将横刀也搁上去放着,断绝她从上路溜出来,“三娘子年少时,不也这般张扬肆意,风流洒脱,不拘小节,怎么现在反倒讲究起来了。”
    洛怀珠伸手抵住几乎要压到头顶上的剑柄,用手拦住。
    车驾一震,细竹帘子飘起,漏进一片倾斜暖光,映照着刀鞘上的玉白手背,修长纤细,如同琉璃易碎。等车驾平稳,帘子回落,眼眸里映照的一片漆黑之中,似乎还有那一抹白的痕迹。
    云舒都不知道,当初飒爽的小娘子,到底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练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握着刀鞘的手,悄然收紧。
    “郡主说笑了。”洛怀珠直喊冤枉,“我真不跑,我要跑,我是猪犬。”
    她捏着刀柄推开。
    云舒又正回来:“我劝你死心,你现在可不像当年,没我能打。还有,你说的话,除了放在心里的那些以外,就只有反驳别人时能信。”
    其他的,她都不信。
    “严重了。”洛怀珠用三根手指捏着刀柄,再次推开,“此时最重要的事,就是去找京兆尹报案,说离山埋伏了一群贼人,想要等明日卯时开城门之前,在新曹门附近山林制造骚乱,恐吓往来百姓。”
    她说得煞有其事,仿佛是再正直不过的京师老百姓,偶尔得知贼子阴谋,上告办事官员。
    云舒听得笑出声:“沈昌肯定想不到,你竟然敢找京兆府支援。”
    林家还被打成太子谋反案的反贼,按律会被世人称一句余孽,寻常人遇见这样的事情,躲着官府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找上去。
    “光京兆府还不行。”洛怀珠这边将刀柄拨弄开,云舒便不再阻止,“那群衙役抓一下盗贼可以,但要论在山林之中行军,还得调一下虎贲卫。”
    虎贲卫是正规训练过的军士,和衙役还是稍稍有些不同的地方。
    云舒把刀拄在另一边:“虎贲卫虽有检巡之责,可京师之中,军巡铺的铺兵都从三卫小兵中遴选,没有什么大事的话,虎贲卫大都呆在营中,守卫城防,又怎会听你所言,去巡逻范围外的离山。”
    沈昌之所以把地方定在离山,必定也是思索过这一定。
    若不然,异动一生,虎贲卫便前去巡查,他的阴谋诡计,又哪里能够得逞?
    再者,虎贲卫调兵之权在枢密院,统兵却在兵部,等两边筹谋好,天已经亮起来,大批人马根本遮掩不住,沈昌还不赶紧跑。
    “那你当将帅的话,要遣用别人军队的兵,不想用自己的兵,又该当如何?”
    洛怀珠说这话时,身体微微向前倾,杏眸不再弯成上翘的温柔圆弧,而是浅浅拉开,显得人格外气定神闲,胜券在握。
    真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对话。
    云舒接过这话,理所当然道:“那便要将落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变成别人身上的事情。”
    唯有这样,对方才会着急,主动解决,不需要她们一步步考虑好。
    “没错。”洛怀珠将手肘撑到云舒膝盖上,悠然道,“所以,我们只要将离山变成虎贲卫负责范围内,最靠近的那座山就好了。”
    如此一来,虎贲卫埋伏在侧,届时不远处发生动乱……
    按《大乾律》,虎贲卫遇着不管,一样要罚,而且罚得更惨。
    东郊之事,上岁才生,此事若是又来一次,圣上必定怒意更甚,虎贲卫也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领兵的将士不是什么胆小如鼠之辈,就不怕对方拧不清。
    “敲山震虎。”云舒抱臂,将刀也收进怀里,“你这一招,倒是妙。看来沈昌这一回,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容她再将计划想几遍,瞧瞧有没有什么疏漏。
    不等细想,本就离潘楼不远的公主府,已经到达。
    云舒拉着洛怀珠,拽进自己院子。
    “三娘初来贵府,不和大长公主还有驸马打声招呼,是不是有些不妥当。”洛怀珠脚步细密,几乎被拉得小跑起来。
    “阿父阿娘不在家,你少装。”她将人推进房里,把门关了。
    一转头,洛怀珠已经蹭到窗户边,把窗支开,抬头看疏疏枝叶间依稀可辨的明月。云舒大步走过去,把窗也关上,拨弄插销关好。
    她抱着手臂斜倚窗边:“怎么,想要从窗户逃?”
    “你怎么还是不信我?”洛怀珠走到桌前坐下,掏出被撕掉一个边角的纸条,摆在桌上,“着下人弄点酒菜送来,我们抓紧把纸条弄了,送去虎贲卫。”
    京兆府府尹怕事,好糊弄,纸条自然要用虎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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