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末徐烟林如她自己所说,依然留在学校学习,但越森却破天荒主动回了家。
    他背着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来,徐烟林出声叫住他:“下雨,我送你。”
    “没下呢,只是看着阴。”越森探头看了看窗外,转回来对她笑:“我慢点骑车。”
    现在没下,那等会儿万一下了呢?徐烟林担忧地瞥了一眼浑浊天色。
    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越森摇头:“车上有雨衣。你别浪费时间,多练两道电磁场大题,回来我们一起总结。”
    物理电磁场是她的弱项,不是他的。
    徐烟林仰着脸怔了一会,还不是很习惯他这种胸有成竹的样子。
    越森又笑了,手扶着桌边弯下腰来看她的眼睛,视线彼此分明。
    “我妈一定搞不明白我的成绩,我回去交代一下情况。”
    家楼下的灌木丛这几天喝饱了水,打嗝似的吐出几个泡泡一样的白色花苞。越森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香味淡得几乎没有。他慢慢直起腰,又往前开了几米,换了一个充电桩。
    此刻郭佩仪正在家里发愁。
    这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接到了木头班主任的电话,她大吃一惊,一时甚至不知道老师问的“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回答。去家校通里一查,这才知道小儿子这次可谓是崭露头角,大放异彩。
    她对自己的高兴感到半信半疑,还没来得及找木头,他倒是电话先打回来了。
    “妈……”少年的声音有些别扭,“这周末我回家来。”
    郭佩仪:这么自觉?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茫然的她又给石头打电话,大儿子一听,在电话那边“嗤”地笑出声:“别担心,这是好事。”
    她也知道是好事,但她还是很茫然。
    等下木头回来了,她该什么时候问他才好呢?怎么问他才能接受呢?这孩子最是敏感,情绪一起来就红眼睛,她真怕他会再一次跑出家门去。
    郭佩仪愁容满面,以至于越森进门的时候,还以为他妈妈生他气了。
    事情拖拖拉拉的反而找不到机会开口,他最近从某人身上学到了一些决断如流,所以他放下书包就坐到了郭佩仪身边:“妈,你先听我说。”
    虽然是难以启齿,就像要在长辈面前承认自己的中二病一样,但越森在回家前,或者说在决定表现实力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
    他要做出改变,并且不是说说而已。
    越森先道歉。
    “对不起妈妈,我那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郭佩仪本身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忧虑大于愤怒,刚想说自己没记在心上,又忍住了,只听他继续说。
    “当时接受不了状况,突然觉得压力很大,没控制住自己。”
    “我……我是觉得我没什么希望了,花那么多钱最后如果还是瘫痪,那还不如……”
    妈妈最听不得孩子这样说,腰杆一挺:“胡说什么!”
    如果连尝试都不肯,那才真是没有希望了。
    越森震了一下,急忙补充:“但我后来就不这么想了。”
    从看到徐烟林受伤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久久看着她的时候,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跟妈妈看他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那种仿佛经历着残酷,却投递出温柔的脆弱眼神。
    原来看到一个人受伤,竟比自己受伤还难以接受。他切身体会了家人一直以来都在承受的痛苦,自此一切都不再难以理解。
    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全力一试。
    “我现在想好好学习,想考上北都的大学,高考后就去做手术。”
    他本以为妈妈听见这话,就算不流泪吧也至少会鼻酸。没想到郭佩仪意外的沉默,斜睨了他一眼,越森顿时整不会了。
    只听妈妈颇有怨怼:“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成绩突然这么好,脑子又突然想开了,跟她手机里听的那些小说一样,是不是被魂穿,被夺舍了。
    越森:……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原来的成绩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郭佩仪:“忘了,你病了两年,我都忘记成绩怎么看了。”
    越森:……唉。
    没办法,自己种的果自己咽,他只好解释起来:“我上课有听讲,课后有思考,只是故意……故意不写作业,考试算着得分点答题,之前的成绩是故意考成那样的。”
    郭佩仪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这次一模前我熬了几个大夜复习,才勉强考了年级二十。”越森担心自己的诚意还不够,继续加着码:“之后我再继续努力,一定会比现在更好的。”
    郭佩仪的表情更加匪夷所思了。
    雨最终还是没有下起来,时间如常流淌,窗外的光线竟比之前还清晰一些。天空的尽头难得晕出一层晚波蓝,在多日阴雨的昏沉中撕开一道鲜明的口子。
    两人对坐良久,最后郭佩仪的肩膀塌了下去。“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想了这么多。”
    越森伸出手去够她,但半途又喏喏地缩了回来,捏成一个愧疚的拳头砸在自己腿上。
    “但你能这样想,从结果看,我真的很高兴。”
    中年妇人的两鬓掺了不少白发,抬起头来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泪痕一样深刻。
    “木头,妈妈真的很高兴。”
    郭佩仪的手比他的稳当很多,薅了一把他的头,又泄力般落在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的拥抱。
    后来吃晚饭的时候郭佩仪回过劲来,突然捏着筷子问他:
    “诶?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突然就想通了的?你老师还打电话问我呢,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谁开导你了?”
    越森一口饭差点呛在喉咙管里,脸色泛出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噎出来的。
    郭佩仪左问右问,但他就是支支吾吾不回答。直到要返校了,郭佩仪甚至追到居民楼下边,看着他发动小电瓶,还在锲而不舍。
    “你还忍心让妈蒙在鼓里?”
    她都这样说了,越森实在没办法,唇缝里挤出蚊子叫。
    “就是……学校里……挺好的。”
    郭佩仪:你要不要再讲一次,我记得你语文考的是120分不是12分。
    但越森已经一溜烟骑着车跑了。
    妈妈一边上楼一边企图从几个字里抠出几百字的意义来,然后她发现阅读理解是真难做啊。
    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她已经打算放弃了,想着不如问问石头,他好像更懂木头一点。
    哎呀真是老了啊,都不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幸好他还是争气,真是好孩子……
    她反手关门,门锁“咣当”一声合上,却突然敲亮了脑海中越磊说过的一句话。
    “他就是需要多跟同龄人在一起。”
    一模带来的影响远比想象中深刻,又过去了一周,高三年级还是哀鸿遍野。
    朱广文隐隐觉得这班学生有些沮丧过头了,看着还是在刷题,但颇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糊弄在里边,每日执行机械程序般写写算算,其实脑子根本没动起来。
    “不是吧?啊?不是吧?还有六七十天呢!”周五放学前,他敲着黑板上的倒计时,“努力不是给人看的咯!还有时间噻,大的基调就算无法改变,小的细节也还有机会嘛!”
    他又开始拿英语举例子:“你看你如果多背一个单词,就一个,那万一他考到了,万一在阅读题里考到了,那就是三分呐!你多积累几个三分,那就是十几二十分呐!”
    但似乎没有多少人真的听进去。
    身在山中的时候,总是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只觉得云里雾里,没有尽头。
    这周留校的人少了一些,部分人考完一模还是没有调整过来,要么松懈,要么直接摆烂。
    不过徐烟林和越森都没有回家。他们两个倒是情况相似,之前大半时光都放在别的事情上,如果想要再往上提高,就必须加足马力。
    周六早晨,两人端坐教室里,桌面上放着同一份卷子。徐烟林翻开一页新的草稿纸,听见越森在后面说:“要不要搞点赌注?”
    “……比如?”
    越森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落回徐烟林圆润的耳垂上。
    “我要是比你快,你就帮我打水;”他说着说着嘴角就往上翘,“你要是比我快,我就帮你整理错题本。”
    徐烟林无语地转过头看他,两个人都在彼此的脸上找到笑意。
    “那我岂不是很赚?”
    少年的眼睛里有两个含苞待放的春天。
    “我愿意。”
    其实无论谁快谁慢,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会帮他打水,他也会帮她整理错题。
    但这么一笑之后,两个人都变得势在必得起来。
    他们同时作答第一题。
    三月的日光如融化河流,虽冰凉依旧,但却是暖意的铁证。
    最后比赛的结果——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是越森快一点点。徐烟林写完回身的时候,他已经掏出了空水瓶,期待地看着她。
    徐烟林轻轻白他一眼,抄起水瓶去外边打水了。
    嘚瑟,就该给他搞个保温壶,那种高高的,够他喝一整天还有多。回来刚迈进教室,就看见他可怜兮兮地伸长身子去够她桌上写完的卷子。
    徐烟林:……
    她走近,居高临下把他塞回座位上,自己把卷子和水瓶子一起递过去。
    越森肉眼可见的开心,低头对起答案来。
    他俩就这样做了查,查了改,改了再总结,一直到午后三四点,实在是累得学不动了。
    越森从抽屉里翻出时政杂志来递给徐烟林一本,这种刊物看着不辛苦,而且也能积累作文素材——
    话虽如此,但他每次先看的还是最有趣的娱乐版。
    徐烟林也对这部杂志有所耳闻,接过打开来还没翻两页,手机突然有震动。
    越森正埋头看一篇关于某着名相声社团的文章,突然,前座的人“腾”地站了起来。
    徐烟林手机举在耳边,嘴唇微张,眉头紧皱,眼睛直愣愣,甚至可以说气冲冲地瞪着空气。
    越森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如此惊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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