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聆听着悠扬钟声,直到钟声渐渐平息,他才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仰首扩胸,深深呼吸。
    山间湿润的气息涌入他的胸膛,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少见的满足神色,真想就这么一直站了下去。只是此刻却有个声音从庭院门口处传了过来:“张施主,起来了吗?”
    鬼厉转头看去,只见法相面带微笑,正站在门口不远地方望着他,便点了点头,道:“早啊。”
    法相向他身上打量两眼,微笑道:“施主经过这一段时日静养,身上的伤大致痊愈了,只是须弥山地势颇高,早晚不比俗世地界,寒气很重,施主自己小心。”
    鬼厉点头道:“多谢,我记下了。不知今日普泓上人可有空暇,我希望能拜见大师。”
    法相笑道:“巧了,我就是奉了师命,特地来请张施主用过早膳之后前去相见的。”
    鬼厉怔了一下,道:“怎么,方丈大师有什么事情找我?”
    法相道:“这个小僧就不知道了。”
    鬼厉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稍后就过去拜见方丈大师。”
    法相合十道:“施主不必着急,适才方丈还特地叮嘱,不可催促施主。恩师他老人家还是在山顶小天音寺禅室之中,施主稍后若有空暇,尽管自己前去就好。”他微笑道,“天音寺中,只要施主愿意,所有去处施主都可前往,不需顾忌。”
    鬼厉心中一动,向法相看去,法相这一番话隐约大有深意,似乎已将他当作了天音寺自己人看待。或许在这些天音寺僧人心中,曾经拜在普智座下的他,终究也算是天音寺中的一分子?
    法相转身退了出去。鬼厉望着他的背影,默然片刻,随即走回了自己的那间禅房。
    ……
    踏上山顶,朝阳下小天音寺朴实无华地坐落在前方,低低墙壁,小小院落,哪里还有那一个夜晚惊心动魄的痕迹?
    回首眺望,远处天音寺内传来了隐约人声,香火繁盛,一派热闹景象。
    鬼厉看了一会,转身走进了小天音寺。很快地,这里独有的寂静笼罩了过来,偌大的院落之中,仿佛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走到了那间禅室门口的时候,鬼厉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向院子后方看了一眼:那里的小径被墙壁遮挡了一些,但仍然可以看到那个最后的小院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就好像,人赤裸而来,赤裸而去。
    他敲响了禅室的门,很快室内传出了普泓上人平和的声音:“是张施主吗?快请进吧。”
    鬼厉应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屋中只有普泓上人一人盘坐在禅床之上,面露微笑望着走进来的鬼厉。
    鬼厉道:“大师,我听法相师兄说,你有事找我?”
    普泓上人反问道:“不错。不过听说张施主也正好有事要与我商议是吗?”
    鬼厉点头道:“是。在下在此已打扰多日,眼下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实不敢继续叨扰。”
    普泓上人微笑摇头,道:“张施主无需客气,尽管长住敝寺。”
    鬼厉摇了摇头,道:“青云山下大师已救我一命,在这里又助我解开心结,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只是我终究是魔教中人,长此下去,未免有伤贵寺和大师清誉。”
    普泓上人道:“张施主,有一句话,老衲不知当讲不当讲。”
    鬼厉道:“大师请说。”
    普泓上人点了点头,道:“恕老衲直言,我以为张施主你断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身沦魔道,不过是阴差阳错,是命数使然,绝非张施主之过。而张施主与普智师弟有这一段夙缘,便是与我佛有缘,更是与天音寺有缘。只要张施主愿意回头是岸,天音寺自当竭力庇护,莫说是青云门,便是天下正道一起来了,敝寺也丝毫不惧。佛说,度人一次便是无上的功德,小施主既是有缘之人,何不放下俗世包裹,得到这清净自在,岂不甚好?”
    说罢,他神情切切,望着鬼厉。
    鬼厉想不到普泓上人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呆住了。这些时日来他在这天音寺里,心境与往日截然不同,平和舒坦,以他本心是极喜欢如此的,只是他终究还是有放不下的事物。
    他默然良久,缓缓抬起头来,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礼,道:“在下知道大师是真心对我,意欲点化愚顽。无奈我乃俗世男儿,随波浮沉,在那俗世之中更有无数牵挂,却是割舍不下。大师好意,恕在下无法接受了。”
    说罢,他叹息一声便想离开,普泓上人却开口道:“施主慢走。”
    鬼厉挺住脚步,道:“大师,还有什么事吗?”
    普泓上人道:“施主心若磐石,老衲也不敢勉强。不过若施主愿意的话,敝寺有一个请求,还望施主成全。”
    鬼厉微感讶异,道:“什么事,方丈大师但说无妨。”
    普泓上人望着他,道:“当年普智师弟落得如此下场,是自作孽罪不可恕。但究其根源,那大凶之物噬血珠却是逃脱不了干系。如今普智师弟已然过世,但此凶物却还在施主身上,施主你就不担心吗?”
    鬼厉默然片刻,道:“大师的意思是……”
    普泓上人合十道:“张施主不必多心,老衲并无他意。噬血珠内含凶烈戾气,害人害己。当年普智师弟过世之后,十数年老衲痛心疾首之余,常思此事,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或可克制噬血珠。不知张施主可愿意一试吗?”
    鬼厉脸色微变,噬血珠威力无穷,但那股戾气却是在这十数年间不知让他吃了多少苦头,便是连性子似也渐渐被它改变。他自己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只是苦无良策而已。
    当下鬼厉肃容道:“大师竟有这等良方,还请教我。”
    普泓上人道:“此法其实简单,说白了,不过是以我佛神通佛力无边慈悲,来降解这世间一切戾气罢了。在我天音寺后山有一处‘无字玉壁’,高愈七丈,光滑似玉,传说当年本门祖师即是在那无字玉壁之下悟通佛理,由此开创我天音寺一脉的。”
    鬼厉眉头一皱,不解这与噬血珠戾气有何关系。只听普泓上人接着道:“那处地界是我须弥山山脉之中,佛气最是肃穆祥瑞的所在。只要张施主在那里静坐一段时间,老衲再率领一众僧人在玉壁周围结‘金刚环’法阵,如此祥瑞之气大盛,或可对侵蚀小施主体内的噬血珠戾气有所缓解,亦未可知。”
    鬼厉思索片刻,点头道:“大师好意,在下不敢不从。多谢了。”
    普泓大师合十点头。
    鬼厉想普泓大师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普泓上人望着他背影消失,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师弟,你在天有灵,当保佑这个孩子才是……”
    ……
    无字玉璧在须弥山后山隐蔽处,外人向来不知。这一日法相法善二人领着鬼厉前往。三人顺着山路走了半个时辰,在崇山峻岭间曲折前行,不知不觉已将天音寺远远抛在身后。
    鬼厉倒是没有想到天音寺后山山脉地势居然比想象中要广大许多,但见得峰峦叠翠,山风徐来,一路上或奇岩突兀,千奇百怪;或有断崖瀑布,从天而落,轰鸣之声不绝。
    这一路走来,只觉得心胸开阔,看着身边远近美景,一时也不觉得烦闷了。
    忽听见身前法相道:“前头便是了。”
    鬼厉便往前看去:只见前方依旧是山路蜿蜒,路旁一边是茂密树林,另一边生着杂草荆棘,三尺外是一个断崖处,哪里有什么他们口中所说高逾七丈的无字玉壁了?
    “敢问师兄,这玉壁是在何处?”
    法相微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断崖之上,回首道:“便在这里了。”
    鬼厉走到他的身旁,站在断崖边向下望去,只见断崖之下雾气弥漫,如波涛翻滚涌动不息,似是一个山谷模样。而远处隐隐望见有模糊山影,却都在十分遥远的地方。
    鬼厉凝神思索,回头向法相道:“莫非是在这山谷之中?”
    法相笑道:“便是在你我脚下了。”
    鬼厉一怔,法相已然笑道:“我们下去吧。”说着纵身跃下,法善也随即跟上,鬼厉站在断崖之上沉吟片刻,也跟着跃了下去。
    噬魂在雾气之中闪烁起玄青色的光芒,载着鬼厉缓缓落下。
    这断崖下的雾气有些奇怪,如丝一般纠缠在一起,任凭山风吹拂,也不见半分散去的样子。在下落的过程中,鬼厉注目向山壁看去,却只见眼前白雾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他心中疑惑,便催持噬魂,向山壁方向靠近了些。只见片片雾气如云朵般散开,向两旁滑了出去,正在他凝神时刻,忽然看见身前冒出了一个人影。
    鬼厉心头一振,连忙止住身形仔细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只见身前竟是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鬼厉,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
    那人目光深深,面容上竟有了沧桑之色,手边竟也同样持着一根噬魂魔棒。就在鬼厉震骇时候,突然间传来一声梵唱,沉钟暮鼓一般,清晰地回响在他耳旁。
    随着这声梵唱,一股庄严之力瞬间从脚下冲天而起,如洪涛巨流直贯天际,而周围雾气登时席卷过来,将那个人影吞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鬼厉但觉得心头一痛,体内那股冰凉之气竟然不催自动,仿佛对这股佛气极端排斥一般,自行抗拒了起来。
    鬼厉惊愕之下,又觉得体内除了噬血珠的妖力蠢蠢欲动外,自身修行的大梵般若似乎也有些不安分起来,一丝一缕金色庄严纯净之光,在他身上微微闪烁出来。
    鬼厉心中震惊,随即定了定神,催动法宝落了下去。
    ……
    很快地雾气渐渐稀薄,脚下景色清晰起来:一个干净的小石台,周围有三丈方圆树木稀疏,围坐着数十位天音寺僧人,看他们方位或远或近,并无规矩顺序,但隐隐是结成了一个阵势。
    鬼厉又仔细看了几眼,忽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感觉是一个古拙字体,佛门万字符的模样。
    鬼厉落到地上,见法相、法善二人此时都已经坐在众僧人之中,默然合十,低眉垂目,并不向他观望一眼。而在众僧人之首的正是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
    鬼厉走过来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礼,普泓上人合十还礼,微笑道:“张施主来了。”
    鬼厉点头道:“是,但不知方丈大师要在下如何?”
    普泓上人一指那处平台,道:“无他,张施主只需安坐在那石台之上,调息静心,坐上几日即可。”
    鬼厉点了点头,回头向那石台看了一眼,随即又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只见头顶浓雾弥漫,却哪里有什么传说中无字玉壁所在?不禁问道:“请问方丈大师,那无字玉壁何在?”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过片刻张施主便能看到了。”
    鬼厉一怔,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正要坐到那石台之上。忽地天上隐隐一声锐啸,似风声,似兽嚎,穿云透雾而来,紧接着一束耀眼光辉,竟是从浓雾之中撕开了一道裂缝,射了下来,正照在鬼厉身上。
    鬼厉倒退一步,抬头望去,只见山谷之间异声隆隆,似奔雷起伏;那片浓雾之海陡然起了波涛,从原本轻轻涌动之势变作巨浪,波澜起伏;随即出现越来越多的缝隙,浓雾也越来越薄,透出了一道又一道、一束又一束的光辉。
    片刻后浓雾终于飘散,光辉洒下,天地一片耀目光芒,竟是让所有人都无法目视。过了片刻之后,才渐渐缓和下来。
    鬼厉再度睁开双眼时,身躯一震,便望见了那传说之中的无字玉壁。
    就在他的身前,那看上去小小石台之后,一片绝壁如镜,竟是笔直垂下,高逾七丈、宽逾四丈,山壁材质似玉非玉,光滑无比,倒映出天地美景,远近山脉,竟都在这玉壁之中。而鬼厉与天音寺众僧人在这绝壁之下,直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鬼厉看了一会,随即一言不发走到那平台之上盘膝坐了下去,也不再看周围众人,深深呼吸,随即闭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普泓上人向鬼厉端详良久,转过头来向身后众僧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数十位天音寺僧人,包括普泓上人还有法相、法善等人,一起合十诵佛。
    数十道淡淡金光,缓缓泛起,隐约梵唱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突然金光大盛,只见众僧人所坐奇异法阵中金芒流转,佛气庄严,震耳轰鸣之声大作。
    梵唱越来越是响亮,天地一片肃穆,一个金色卐字从阵势中缓缓升起,越升越高,慢慢到了半空,竖立了起来。在天际阳光照耀之下,金光灿灿不可逼视。
    仿佛是受到佛字激发,原本光滑的玉壁缓缓现出了佛字倒影,从一小点缓缓变大,渐渐散出金光,与此同时,半空之中的那佛字却似乎暗淡了下来。
    很快地无字玉壁中的“卐”字已经几乎超过了半空之中那个真的佛字,只见此刻整个无字玉壁金光灿烂,伴随着梵音阵阵,熠熠生辉。突然玉壁上透出了一缕淡金色佛光,缓缓射出,笼罩在小石台鬼厉身上。
    鬼厉身躯动了一下,面上露出一点痛苦之色,但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忍耐了下来。很快地,他面上痛苦之色便消失了,安坐着一动不动。
    无字玉壁上射出的佛光淡淡,没有什么变化,只见金辉缓缓闪动,说不出的庄严之意。而周围的天音寺僧人同样也是面容不变,低声诵佛,他们法阵之上的光辉也一般缓缓流转,支撑着天上那个佛字。
    时光流转,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三日之后,无字玉壁上的那个佛字依然没有丝毫变弱的趋势,倒射出的淡金佛光仍旧笼罩在鬼厉身上。鬼厉面容平静,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普泓上人等众天音寺僧人脸上都有了疲惫之色。
    普泓上人从入定模样慢慢睁开双眼,向依然平静安坐的鬼厉看去,半晌后叹息一声,道:“还是放不下吗……”
    他话说了一半,原本寂静安宁而肃穆的山谷中突然凭空生出了一声巨响,整座无字玉壁竟是颤抖了一下,顿时半空之中与无字玉壁里面的“卐”字都是摇摇欲坠。
    普泓上人等天音寺众僧人大惊失色,一时骇然,连忙催持真法,不料鬼厉面上突然现出痛苦之色,这三日来一直被佛法压制的噬魂猛然亮了起来,一股黑气瞬间布满他的脸上。
    普泓上人不曾料想到这噬血珠妖力竟如此顽强,三日三夜镇伏之后,竟尚有余力反抗,正欲再度呼唤众人支撑法阵,鬼厉却已经再也忍耐不住。
    半空中“卐”字轰然而散,鬼厉仰天长啸,状如疯癫,直接腾空而起。而无字玉壁上多了道道暗红异芒,与那奇异的金色“卐”字符纠缠在一起,金光红芒,争斗不休。
    就在那光芒乱闪、异象纷呈的时候,天际忽然一声惊雷,天地瞬间暗淡下来。
    四方风云滚滚而来,无字玉壁光滑壁面之上,从上到下缓缓现出了一排大字,除此之外,更有无数金色古拙难懂的字体,如沸腾一般在玉壁金光红芒间闪烁跃动,令人眼花缭乱。
    而那一排大字赫然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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