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节握着一只玉瓶大力晃了晃,生怕齐贽听不见里面丸药翻滚的动静,绊绊磕磕地续道:“只消服用一粒我国特产的金匮不倒丸,便可彻夜龙精虎猛!”
    怕齐贽不相信药的功效,使节殷勤地倒出几粒丸药塞给面无表情的齐贽。
    “见者有份,你也试试,我出使的时候带了十箱,回礼宾院后叫人再送些给你,别客气!”
    一粒粒‘盛情’拢于掌心委实难却,齐贽绷着沉静眉目,笑纳了丸药,“某先替圣人领受使节好意,你我且归席痛饮一番。”手隔着袖子摸索到提前储下的不醉丸,底气更足,面上展露浅笑。
    闻言,扶余使节拊掌称快,他本嗜酒,自然不会拒绝邀请,“齐相公豪爽,请!”
    辅国大将军窦定滔瞥见齐贽嘴角的笑,直跌足扼腕。
    他这么笑摆明憋足一肚子坏水,等着坑倒霉蛋,扶余使节俨然是主动送进虎口的羊,免不了遭痛宰。
    又不无庆幸的想自己曾因那副斯文皮相动了联姻的念头,得亏女儿毅然反对,才未铸成糟心大错。
    含凉殿外,天子所乘金根车紫油通幰,油画络带,朱丝网,左右围簇有几十号千牛卫,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执御刀弓箭宿卫侍从。
    内侍躬身静候圣人下车,好半晌无回音,千牛备身十分警觉,紧张圣躬安危意欲近前查看。
    高澹却老神在在按下他欲掀帘栊的手,“只管候着便是。”
    千牛备身犹豫一会儿,目睹圣人潇洒走出,拒了内侍搀扶,跨开长腿蹦到地面,问邻近的千牛卫冠服整饬得可好,容貌可俊,惊得他们愕然相顾。
    “瞧朕的脑子,问也白问,你们尚未成婚什么也不懂。”南宫旭噙着含蓄的笑,大肆炫耀了一把。
    众千牛卫:“……”
    看众人吃瘪糗状,南宫旭愈加神清气爽,纵十二旒冕冠的垂珠密缀都挡不住眉梢浓郁到快沁出的喜色,端的是过来人姿态,谆谆传授起经验。
    “女为悦己者容。同理,男亦然!多说无益,等未来娶了新妇自能明悟。”
    千牛卫集体缄默。
    呵,步履稳当,身板挺正,哪儿像喝醉?
    分明着急洞房花烛!
    殿中,袅袅龙涎香缭绕着云母屏风,映出上面一幅山色微岚的景致,龙凤喜烛透过喜帐纱幔流溢氤氲的光影,高足几案置设着金饰玉皿,光华闪耀璀璨,梁柱绮窗笼罩着鲜妍丹色,捂暖了凉夜。
    灯下美娇娘安坐榻侧,玉手执扇,温暖光影搽上周身,描摹着一廓冰肌玉骨,曼妙婀娜,瞥见圣人出现那刻,两靥凝笑,静待他吟罢却扇诗,慢慢地移了扇。
    “圣人。”尚宫捂嘴一咳,提示看新妇看到愣住的南宫旭,躬身道:“请帝后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后知后觉地取过玉箸,南宫旭神情未曾发生变化,按部就班完成了婚仪的步骤,眼尾垒着笑,牵起容盈的手跽坐席间。
    泰然的表象之下心火早止不住燎原,凝视的目光仿若裹住一团烈焰,满心满眼再容不下其他,独独能瞧见一人。
    哪怕亲睹无数回玉貌仙姿,犹忘夫所以然。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莫过如此。
    婚仪既成,高澹遣走殿中宫人,余下他和水芙宁画伺候,南宫旭轻飘飘丢了个眼色,制止了三人近前侍奉,动手舀了一碗羹,推到容盈面前甚是体贴,“喝口汤祛一祛寒。”夹起一箸醴鱼臆挑净鱼骨放进她的碟中,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婚仪冗长繁琐,你肯定又累又饿,快吃罢。”
    菩风就像寻常人家的郎君一般待新妇体贴入微,全无天子架势,容盈受宠若惊,下意识想道谢。
    南宫旭先一步洞悉,倏然掩住她微启的唇,“你我已结发为夫妻,这些是我理该做的,毋须谢来谢去。”指腹贴着唇珠沾染温腻触感,红润的娇嫩宛如一枚樱桃诱人采撷,引得一双瞳色渐深。
    “其他郎君会向心上人许诺山盟海誓,菩风也想许满满一个盟誓。可想了好久,惊觉能给你的少之又少,荣华尊崇是皇室的附庸,不值一文且深受累赘,我遭身份制约困囿,纵许了誓约也或沦为一纸空谈,仅仅能承诺未来只要是出自你本人的意愿,凡所能及之事俱应允,绝无二话。”
    闻言,容盈认真思虑顷刻,颦眉相视,大胆地抛出一句话,“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高澹吓得一激灵。
    大婚之日说这个?
    “给!因为是你想要,所以给。”南宫旭答得不假思索。
    闻帝后交谈,高澹心神大起大落,险些没吊上来一口气,同时也咂摸出一个道理,风月情浓时撂的狠话,叫打情骂俏!
    不过戏言尔尔,菩风态度竟如斯认真,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贴上胸膛,掌下感受那处怦然跳动的节奏,无端端脸红发热。
    “好,我先暂时收下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南宫旭刮了下容盈的鼻尖,笑容温柔,语气饱含着宠溺,“来,吃点东西罢。”张大嘴发出‘啊’的长音,挑了眉示意她跟着张口,巴巴儿喂去一箸莼菜。
    帝后举箸互喂,你一口我一口,相望彼此眼神里的绵绵情意,入口的菜肴都像掺了蜜,顺喉甜到心坎。
    用完膳,帝后各自于东、西偏殿沐浴。
    水芙捧着一套衣裙绕过绢素屏风,放到了池边高几上,回首去看浴池中的主子,俏脸蓦地一烫。
    湿热雾气渐散,白玉池边显出一廓姣好身形,漆发松绾,肩颈莹白,露出一截窈窕腰线。
    一粒粒水珠子贴着凝脂雪肤滑落,像极了一斛珍珠倾洒上雪缎,簌簌滚落一地珠光,细足踏过洇湿了氍毹,熏过香的长巾带着暖意裹住周身,行走间摇曳出一丝旖旎春景。
    美人如玉,占尽风流。
    绢帛拭净肌肤水泽,搽上香膏,宁画拿来衣物服侍穿戴。
    一水儿缥碧色裙衫饰物略显素净气,与今日氛围着实不搭调,容盈不解,纤指遥遥点了点纱幔旁的椸枷。
    “新婚夜为何不换那件绯红鲛纱寝衣?”
    对镜审视自己的妆扮像要出门赴约,察觉出不对劲儿,立时眼风一睨。
    “是圣人吩咐。”宁画和水芙受不住娘子的眼神,立马缴械投降,吐露实话:“他让您换上这套衣裳,一会儿自有人接您去太液池中的瀛洲岛。”
    夜半去瀛洲岛做甚?
    容盈理不通拧成乱麻的心绪,也清楚旁人不明内情,多问无益,换好衣裳便坐等人来接,想着见到菩风再说。
    风清月皎,星斗呈祥,沿岸灯火烘暖了太液池水,粼粼波光托行着一艘画舸,棹楫拨水漾出的涟纹惊起银鳞浮跃,溅落一捧碎玉清光。
    涟漪晕散渐渐荡离水灯,盏盏藕粉嫣红随波追逐那一叶棹影,灯芯明焰载满温暖光彩与夜空沉淀着的浩瀚星辰遥相呼应。
    容盈独立舟头,涟涟波声撞入耳,一下又一下漾出不真实的恍惚感。
    含凉殿位于太液池南岸,二者相毗邻,起先登上画舸见池面零零星星浮着水灯未曾在意,行舟半晌愈接近瀛洲岛漂来的水灯就愈多,几番以为误入了星汉灿烂处。
    泊舟登岸,容盈举目四望,神情讶异,不光有无数灯盏浮满浩浩水面,映出亮如白昼的芳景。
    瀛洲岛上莽莽草木间闪烁着点点荧芒,细看居然是一颗颗夜明珠缀饰,更难得这里繁花似锦,青枝绿叶一如盛夏时节,半点不见萧索秋意。
    时值鸟雀掠过头顶,遗落一声啾鸣,司职摆渡的宫人施礼道:“婢子只能送殿下到这儿,您想见的人便在此间水云深处。”说罢,头也不回,嘴里哼着一支小调,摇着画舸悠悠荡远。
    几番思量,容盈遽然打定主意,寻向不远处的一座山顶小亭。
    与其说是山浑不如称之土层夯起的小山包,不高亦不陡,每级石阶铺着青石板走起路平坦不费力,轻轻松松就登上了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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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旭:……
    第127章 闺中乐
    亭中空荡荡并无一人, 她四下张望,不禁怀疑是否会错了意,正愁眉思索, 眼光蓦然顿住。
    山亭另一面的坡下建了一座屋舍,占地面积不算大, 外观普通, 结构大小更比不得富丽堂皇的殿宇, 偏偏叫她喜不自胜。
    盖因屋舍是她夷罗山上的旧居——泸泽苑。
    虽然面积比之缩小了,但从外观可看出工匠的用心, 仿的泸泽苑至少有九成像。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心神,容盈扶着阑干探身远望, 一个温暖的怀抱乍然贴上后背, 禁锢了腰肢,她蓦然一惊, 下意识去使力挣脱。
    “这个新婚贺礼我可是筹备了很久,猜想着你在泸泽苑待的时间最长, 也最怀念那时候,便在瀛洲岛上建了一座给你,日后我们常来小住, 好不好?”
    周遭围绕着对方沐浴过后的醇冽气息,熟稔的声音抚慰了她慌乱的心神。
    不待容盈继续发声, 她的双眼紧接着又被缚住一条红绫,面对陡然而至的黑暗,她不知所措。
    “不说话就是默认,那接下来该我讨要新婚贺礼了。”
    身后呵出的气息挠痒痒般搔着耳畔, 一下子酥了她半边身子, 和煦嗓音抚平了目不能视物所带来的不安。
    然, 内心深处窜起奇热无比的燥意,沉浸在黑暗中任何感官都会无限放大,相扣的五指骤然绷紧拢合。
    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拱破隐秘的期许如藤蔓疯狂生长,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细细密密滑过每一寸肌理,温柔和热情难以招架,鼻息交缠紊乱了心跳,手足滩成了一泓水。
    “菩风……”容盈咬着唇,指尖发着颤,娇靥绯红,止不住战栗和喘息。
    这样的他太撩人。
    “满满。”
    又轻又浅的呢喃散落空气中,感知腰间桎梏渐松,亭外凉风侵袭冲散温暖,她乍然无法适应,伸手去摸索热源,不料缚眼红绫一刹松落。
    诧然睁大的明眸,盯着从旁递来的紫铜錾刻手炉,泛起迷惑,闻得南宫旭言笑晏晏道:“满满对它可有印象?”
    他人着了一袭灼亮鲜衣,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透出清致疏朗,增添了独属于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倒不像强势威严的天子,有种邻家竹马的亲切熟稔。
    容盈少了忸怩,定神去瞧。
    炉子捂在掌心精致而小巧,镂刻五蝶捧寿纹,一看便知是女子惯用之物,指腹摩挲着刻在炉底的一个小字,仔细甄别,倒是从回忆深处掘出桩旧事。
    底部的‘卐’像符号,亦是字。
    早先出现于尼婆罗古籍,谓吉祥万德之所集也。不光意头好又与自己的姓氏谐音,便依葫芦画瓢给全部的手炉刻上‘卐’字,美中不足的是幼年腕力不够,每每刻到收尾时总会勾带些波浪。
    手炉特征一一符合,已泰半确定为己物。
    可是……
    容盈犹豫少顷,“不瞒菩风,此炉我曾转赠了他人。”
    言讫,她突发奇想,萌生出一个念头。
    “莫非当年雪地里的人是你?”
    虽是疑问,从她的神情看更多的却是笃信。
    盼星星盼月亮,终盼得她忆起了自己,南宫旭长舒了一口气,挑眉一笑。
    “昔年我奉诏送信王入夷罗山拜师,偶遇大雪封山迷了路,身旁又未携侍从,就在濒临绝境之际有人塞给我这只手炉,寻人救了我一命。”
    南宫旭启齿倾诉了原委,神情带着一丝委屈,手指点了点她冻得微红的鼻尖,面带嗔怪之意,“在三泉驿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却不记得我。”
    随着他的叙述,容盈渐渐记起了旧事。
    彼时,她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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