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盈迷迷糊糊间睁开了惺忪睡眼,扒拉掉挂在自个儿身上蔫了吧唧的荷叶,茫然抱膝呆坐一会儿,才将将提着曳地裙摆起身,晕乎乎绕着乘凉的树转了两圈,睁大朦胧醉眼仔细探看,像观察一件稀罕物似的,惊且困惑道:“这不是第八十六重天的那个、那个……”
    她皱眉敲了敲滞涩住的脑袋,张嘴打了个绵长酒嗝,瞠起眼皮,顿悟道:“无忧树!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它们也爱瞎溜达?”不安分的手抚上树干东戳戳西捏捏,俄顷她感到喉咙口又干又燥,仿佛有簇小火焰在燃烧着,直燎得她想寻水喝。
    “水,我要喝水!”
    四野阒寂至极,单薄的身子孑然立于原地,徒添几许萧索可怜,容盈连唤数声皆无人应答,眼底不知不觉涌上些水汽迅速迷濛了双目,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瘪着嘴:“没人给我拿水,我便自己去拿。”
    她忿忿地跺了下脚,便朝着记忆中第八十二重天的沁泉走去。
    少女一路分花拂柳提裙疾行,直到行至某处开阔地带,得见空地中央罩着一个金色结界。
    结界内,有一块以墨玉阑干栅起的方形区域,左侧竖立着半丈高玉碑,上刻忘日二字,笔风雄浑恣意,合篆籀之义理,得分隶之谨严。
    中间乃一汪泉眼,甘泉色如素练,汩汩流淌,雪涌涛翻间水声趵突,如闷雷轰响,时刻冲击着焦渴之人的心神。
    容盈自是迫不及待,双手合拢捏诀,一道银芒自指尖飞速射出,立时击溃了金色结界,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笑眯眯摊掌化出一个水瓮,玉白柔荑紧紧握住墨玉阑干,不顾已浸入泉水中的帔帛并大半幅裙裾,整个人只一味低俯着腰身拿瓮汲水。
    可悲可叹的是,喝得醉醺醺的她全然忘却自己现今身处在第八十六重天,而并非第八十二重天,所欲饮之泉亦并非沁泉,乃是天界赫赫有名的一眼泉水——忘日泉!
    若论第八十二重天的沁泉与第八十六重天的忘日泉有何种分别,简单通俗些讲,前者水质澄澈乃酿酒之首选,亦可汲来解渴;而后者水质较前者更好,也可以汲来解渴,还顺带附赠一个忘却今日事的功效。
    因忘日泉具有独特功效,一度曾吸引大批仙者慕名溜达至第八十六重天,提壶携罐的汲水呷饮。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受烦事侵扰导致苦闷不堪,为求一个灵台明澈心境无杂,忘记是最好的办法。
    久而久之,天帝心间倒是添了笔头疼事。盖因大批仙者稍微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儿,就爱去往第八十六重天喝几口泉水,把今日事忘上一忘,以致隔日早朝问昨日政事该如何处理,一个个儿手持朝笏大眼瞪小眼憋不出半个字。
    最后呼啦啦跪倒一群,每人都涕泗横流口称恕罪云云,气得天帝脑仁子泛疼,遂一面将饮泉水者罚了个遍,又一面伏案蘸墨颁下道御旨。
    严令诸仙不准再擅饮第八十六重天的忘日泉水,且会置专门看守泉水的仙娥三名,并一个结界。
    御旨上还用洋洋洒洒的长篇幅痛陈利弊,结尾处又着重标明若有不遵违反者,将施以扣除七百年薪俸、清三百年天河淤泥、扫两千年御马厩和茅厕的处罚。
    御马厩和茅厕!
    众仙面色激变,喉咙眼发紧,胃中翻江倒海泛起阵阵恶寒。
    至此,第八十六重天重归宁静……
    而今敢违抗天帝御令饮忘日泉的容盈帝姬,换作平常定要被看守泉水的仙娥当场拘拿,交给天帝发落。
    凑巧碰了大运的是今日守泉的三名仙娥,因耐不住寂寞偷溜进了瑶池盛宴,故而她暂算不上十分点儿背倒霉的。
    待水瓮盛满清凌凌的泉水后,容盈帝姬高扬头颅,大刀阔斧给自己豪放猛灌,水顺沿着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沁透肌骨,酣畅牛饮过后,仍旧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眯着眸咂嘴回味。
    “好甘甜的泉水。”
    酒劲渐涌,眩晕感一阵强似一阵,少顷人就支撑不住,醉倒在忘日泉边。
    倘若容盈在天界大耍酒疯,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芳漪、楚黛、紫瑜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蹙眉发愁。
    今日这场宴席打着为她们四人接风洗尘的名头,邀请了魔、妖、冥、凡四界使者一同参宴,实则是另有用意。
    鸿蒙初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氏身化万物为始祖也,后人感念其恩德奉之创世神。
    自创世神盘古氏殒身后,万物繁衍生息,多族并存,纷争渐起,硝烟之下逐渐形成天、魔、妖、冥、凡五界。
    自古魔、妖二界对天界总持有一种既暧昧又疏离的态度。
    魔族性情残忍暴戾,妖族性情狡诈恣睢,两族中人互相倾轧又不时结盟,频频与天界发生摩擦,吃了几场败仗后又会殷勤的关怀送礼,盼望着和好如初,仿佛是凡界的夫妻打架时挠几爪子见点血,而后上演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经典戏码。
    冥界打从万年前便主动归顺于天界麾下,隶属天界辖制,因冥君临彦曾助天界共歼魔将,视为有功,故仍任冥界之主。
    至于,五界当中最弱小的凡界则与其他四界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生生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只不过,天界近来听闻了一些消息,免不得借着参宴的名义,邀魔、妖二界的使者上天界来探一探虚实。
    表面上众仙同那两名魔、妖二界使者觥筹交错,相乐融融,谁又知背地里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总之,在这关键时刻容盈绝不能闹出笑话来。
    三人对视一眼,分别给自己的心腹仙娥秘术传音,告知她们去悄悄寻找容盈。
    对面男宾席上端坐着的二殿下启珩,津津有味地听完自己三位小堂妹的对话,又欣赏片刻她们带着哀怨还要强颜欢笑的表情,才掐灭偷听术,笑眯眯捞起一捧瓜子,有滋有味嗑了半晌,兀然眯眸笑得贼兮兮地靠近月桓神君,作势欲匀给他半捧瓜子。
    “嘿,干什么呢!”
    “你倒是说句话啊!”
    “鼓捣啥呢?”
    月桓神君秉持惜字如金的原则沉默不语,自顾自垂眼把玩着一枚双层昆仑玉镂雕鸳鸯形香囊,修长漂亮的手指缓缓摩挲过栩栩如生的鸳鸯,指尖仿佛带着世间最甜蜜的眷恋与温柔,一点点融进刻纹,掌心温度滚烫了玉香囊。
    少年低下头,英俊的面容笼罩在大片阴影中,旁人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唯能窥见那骤然攥住的手掌与益发紧绷的下颚。
    嘿,这厮竟摆弄起女子的香囊。
    有情况!绝对有情况!
    二殿下启珩将一束炯然目光射向月桓,耸动鼻端,像是嗅探到了奸情的气息,把手上半捧瓜子倒入碗盏又倒回掌心,反反复复。
    胸膛中的一颗八卦之心彻底沸腾,大力叫嚣着,心底明明急得跟猫爪抓挠似的直泛痒痒,但面上仍端出派稳如泰山般的模样。
    “咳,你这香囊是打哪里来的,瞧着怪好看呀!”
    快说!是不是你相好送的定情信物哟!
    不知不觉中又凑近了几分,想要将香囊再仔细瞅个清楚,结果猝不及防间倒被月桓清俊眉眼里透露出的脉脉温情,给噎个够呛。
    天下奇闻啊!
    某个万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露出一脸思忆佳人的春情萌动样,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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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八卦心
    遭受到巨大惊吓的启珩表示此事不啻平地惊雷,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边拍胸脯边往嘴巴里灌几勺羹汤压压惊,眼风不经意扫向四面八方,面上的神情起先变得惊且惑,狐疑的目光久久停留于女宾席上,仿佛在确认什么重要的问题,眼神一遍遍探看游弋。
    最终露出犹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的表情,认命地垂下倨傲的头颅,脸庞浮现一丝落寞萧索。
    按说日常举办个盛宴邀众仙共聚首,还是很有必要。
    这不,隔着大老远,他都嗅闻到了好几对缠绵缱绻的酸臭味。
    一个两个眉目传情频送秋波,眼睛眨得不亦乐乎,落在旁人眼中真可谓是如胶似漆,甜腻得简直齁煞一众孑然无伴的男仙。
    偏生孑然无伴的男仙里头,破天荒掺杂了自己个儿这名风流倜傥潇洒俊俏的人物。
    往昔,倘要论最受瞩目最受女性喜爱的名字是哪个?
    非‘二殿下启珩’此响当当的大名莫属。
    可现如今讲来着实难堪,堂堂天界举办的偌大一个盛宴上女仙成群,搁座位上努力拗造型散发魅力,以期俘获大片芳心的二殿下今日竟坐了冷板凳。
    这期间愣是没收获一丁半点的秋波,就连个少女怀春倾慕的眼神都没有,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个人魅力产生了问题,还是老天爷万分羡妒之下故意使坏,吝惜到一小片桃花瓣也不愿眷顾零星。
    抑或者,今儿正逢月桓红鸾星大动的吉日,免不了将近旁所坐之人的桃花运阻挡一二。
    思前想后,他深觉后者可能性最大。倘若真是如此,倒宁愿为好兄弟牺牲掉大把桃花,辟出一条宽敞的姻缘大道。
    但是仅限于今日。
    自觉牺牲良多的二殿下朝月桓故作幽怨没多久,遽尔意识到这位月大神君翻来覆去把玩着玉香囊,合该十分在乎相赠之人,可他却从未提及半句有关心尖子上惦念着的意中人。
    莫非……
    心尖的佳人容貌异常姝丽,拥有倾国倾城之姿,且身具林下之风,加之谈吐气度卓然出众非泛泛之辈可比,更兼善解人意留存似水柔情,乃是一位绝世妙人也。
    是以,月桓应当是怕有旁人偷偷觊觎与之相争,才处处藏掖着,绝口不提这位记挂心间的人儿,倒也挺符合他一贯在沉默中迅速解决事情的作风。
    可捂得如斯严实,不免激起了启珩本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冷睨了眼畔侧先聒噪后又莫名激动的人,月桓神君按了按眉梢,一派宝相庄严地将香囊换到左掌,右臂微微曲撑起,垂落的宽阔袖摆径直遮住了某人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大脸。
    彻底挡住碍目的东西,他继续摩挲起掌心的香囊,口中淡淡嗯了声,也不知回应的是之前哪句话。
    对此,启珩挑了挑眉,乌眸狡黠一转,眨巴着桃花眼,吊儿郎当地拽住腰间玉佩的缥碧色流苏穗子,闲闲晃了几晃,同月桓嬉皮笑脸道:“哎,咱俩不妨换一换,我将这枚在茂德玉真殿供奉了千年之久的蓝田双鱼玉佩给你,你将那玉香囊换给我,如何?”生怕他不同意似的,忙不迭又补充道:“如果不满意的话,我可以打开常瑟宫的珍宝库,任君进去随便挑选随意拿,怎么样啊?”
    这条件足够丰厚了罢。
    “呵。”月桓神色漠然。
    喂,干嘛那么冷漠,给点面子行不行!
    二殿下捧着下颌,忧伤地摸了摸每天清晨都要对镜赞叹几万遍的面皮,果然……这张脸非常吸引异性,而同性永远相斥。
    整饬好满腔泛滥的情绪,他觍着脸猛扒住月桓的衣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玉香囊,还作势展臂欲夺。孰料竟以失败告终,言语上不由开始软磨硬泡,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却愣是没撼动对方分毫。
    登时变得神色颓然,恹恹地撇了撇嘴,捏着空杯,扬手示意仙娥添酒。
    仙娥柔声应下,持酒壶自斜后侧走近,不偏不倚正好站定在启珩与月桓座位紧邻的一块空处。
    阔袖衣襕,裙袂逶迤,帔帛随风势微微起伏,将袖底暗藏的一段诱惑香气轻轻浅浅地汇向座畔衣冠齐楚之人。
    女儿家线条优美的颈项柔顺低垂,样式素净的花钿簪在乌发间,衬出三分独有的婉约纯然气息,姣好侧颜挂着恬静微笑,脉脉水眸似含情万千,同时又掺杂着些倾慕与娇羞,偷偷望着那人。
    启珩抬目沿她视线溜过去,看到好友月桓正低首静静注视着掌中物,遽尔勾唇邪气一笑,活动了一番手腕子,借由仙娥站立位置的掩映,暗自抻长胳膊欲搞个偷袭,夺取玉香囊。
    一手已偷摸绕至月桓臂侧,指间刚捞起白色衣袖的一角,大抵是略微用力,冷不防把凳子腿蹭得往后滑开些,身子本就歪斜着,如此一来重心更加不稳,两只手不得不环上月桓曲撑起的胳膊,借此以稳住身体。
    斟完酒,仙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踅身失落而退,将将回头瞧见二殿下姿势奇异地挎住月桓神君的胳膊,目光充满茫然不解。
    灵台中一阵恍惚,回过神后,一颗心仿佛由温暖花窖中瞬息坠溺进冰冷的天河水里头,神情凄哀而凝重,痛心疾首的视线于二人间来回巡睃,像是在无声地谴责一对‘狗男男’。
    最终痴痴一笑,怫然甩袖,头也不回的萧索远去。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启珩嘴角微微抽搐,直勾勾盯向看笑话看得颇愉悦的月桓,眯了眯眸,露出不悦的表情,出其不意地攥拳捶向他,语带忿忿:“喂,你忒不仗义了!好歹是我朋友,就这么冷眼看笑话?”
    将玉香囊托在掌心一转,好生收归回去,月桓才慢悠悠抬起左掌,擒住朝颊侧飞来的拳头,指尖弹中对方腕间穴位,一刹那卸掉全部力道并反扣住脉门,清冷的眼底浮荡起些许戏谑之意,勾唇淡笑。
    可谓是君子温润如玉,持的端方派势足以倾煞一众人。
    “二殿下暂且息怒,面显怒色可会给你这副俊颜魅力大打折扣,届时诸位仙子哪里还能正眼瞧你?更遑论倾慕于你?”言讫,掌上不着痕迹地使了个巧劲,使启珩往自己身侧歪了歪,两人甫贴近,便吸引了近旁仙者八卦的目光。
    这一幕落在他们眼中却是自动理解为二殿下寂寞难耐,急切而暧昧地凑到月桓神君边上,意欲同他喁喁私语耳鬓厮磨。
    余光四下一扫视,月桓目中有暗色划过,嘴角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附于启珩的耳畔,闷声笑言:“若是不介意,我倒可以仗义一把,将你所有的桃花尽数斩断。”
    温温沉沉的声线犹如荷尖露珠,从顶端滚落进池塘,漾出些微涟漪,把平静水面彻底搅乱。余波徐徐荡漾,话语的尾音泛着醇厚浓香,好似窖藏了千万年的香醇玉醅,令启珩一瞬竟有几分醺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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