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云摇转身,系好的裙带从腰侧迤逦垂下。
    嗒。
    房门无风自开,少年慕寒渊侧身等在门外。
    “进来吧。”云摇挪到了离门最远——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她望着窗外,懒怠地出了声。
    “师尊,遥城中有仙门弟子。”
    “自然。往北百里就是两界山了,自仙魔大战后,一直有仙门弟子值守此地,防备魔族入侵。”
    云摇说着,心口忽闷痛起来。
    她蹙眉,想起仙魔大战后原主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五师兄,就是不久前死在了戍守两界山之时。连尸身都被魔域宵小带回了白虎城。
    这也是云摇一人一剑杀入魔域的根由。
    可惜三百年后,世人要么慨她一剑压魔域,威赫无双,要么骂她不顾宗门仙域安危,只求自己快意。
    早没人记得乾门七杰中除了她的最后一人,就死在两界山那场雪里。
    “……”
    云摇吁出口气,看它化作白雾,叫这极北的寒苦中又多了一簇霜花。
    “师尊,那些人似乎知道你回了仙域,”慕寒渊道,“他们正在城中寻你踪迹。”
    “……寻我?”
    云摇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那去看看。”
    云摇心里有异,走过慕寒渊身旁都匆忙。
    她并未注意,在她行经他肩侧后,衣袂拂起沐浴过后的清淡冷香,少年慕寒渊缓抬了头,回眸凝向她。
    他眼底烁动着的,是与云摇从魔域带回来的那个少年慕寒渊完全不同的、冰冷而近邪异的情绪。
    “师尊。”
    那个声音轻哑,飘渺,亘远,像从荒古的山川跨过时间长河尽头,覆山渡水而来。
    他漆眸里星海般寥廓,幽邃,交织着爱恨难辨的混沌。
    最后却只剩一句。
    “……好久不见。”
    ——
    那群人确实是寻她,还是来寻她不快的。
    遥城有一处驿馆,是仙门弟子们前往两界山驻守前或休整或集合的地点。
    而此刻,驿馆中堂。
    堂内设了两把上椅,又在两侧分设了两排。云摇就坐在左首上椅,面着堂中一众仙门长老。
    与其他宗门之间的来往,向来是五师兄慕九天操持,云摇只在宗内闭关修炼。以至于此刻在座众人,她连一个眼熟的都找不出来。
    “……不知云师叔意下如何?”
    云摇思绪未定,就听右手边,和她同坐这堂中上椅的一位白须长老问。
    云摇回眸:“什么事意下如何?”
    白须长老一梗,又维系住笑容:“自然是我们方才所说的,成立众仙盟之事。”
    “哦,众仙盟?”
    想起三百年后这个仙域人尽皆知的名头,云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我若说不行,那诸位就不立盟了吗?”
    “……”
    堂中一寂。
    各仙门长老们面面相觑,似乎颇有异色,可是没一个做出头鸟的。
    云摇望着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心里却冷拎得清——
    只看这个态势,怕是此时的仙域内,除了一家独大的乾门外,其余仙门之间早就有了某种默契。
    她隐约记得,慕九天执掌时期的乾门,与众仙门间一直有某件事上的分歧。只是彼时乾门一门力压仙域,山内更有云摇这个仙域第一剑修坐镇,没人敢异议罢了。
    如今慕九天尸骨未寒,他们已经忍不住要到明面上翻身做主了啊。
    云摇此刻若明言不许,他们确实不敢明立。
    但她更清楚,乾门没落、众仙盟成立,这一切是仙域大势所趋,她阻拦也只是拖延时间,不会对三百年后的终局有任何影响。
    她素来懒得白费力气。
    “我看诸位早有定意,既然如此,还不远千里来寻我做什么?”云摇抬手,拨过手背上垂着的金铃,“何况乾门如今的掌门姓陈,名青木,乃我五师兄门下首徒——你们不去找他商议,却来找我,是要离间我乾门吗?”
    哗——
    话声甫落,云摇搁在一旁的奈何剑应声清鸣。
    剑唳之声顿时惹满堂色变。
    各仙门长老们正襟危坐,云摇右手侧的那名白须长老则立刻起身赔罪:“岂敢,我等岂敢?云师叔误会了,我等只是觉着陈师弟年纪尚轻,不能代乾门决议,而您贵为仙域修者之首,立众仙盟这等大事,自然要得您首肯——如此行事冒昧,许是叨扰了您,但绝无二心。”
    “陈青木年纪再轻,也是我师兄钦定的乾门掌门。”云摇淡声提醒。
    “明白,明白,”白须长老赔笑,“此事我们会与陈掌门议定。”
    云摇垂下手,金铃晃荡:“还有旁事吗?”
    “是,还有一件事须劳烦云师叔。”
    “何事?”
    “……”
    对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目光一抬,落到了云摇身后侍立的少年身上。
    云摇心里一动,她忽有种直觉,方才众仙盟那事不过是个引子,这一行人的真正目的,却是在接下来的这件事上。
    思及此,云摇蹙眉:“你不看我,看他作甚?”
    “敢问师叔,”白须长老缓直起腰,声量运气似乎也跟着拔起,“您身后这位少年,可是从魔域带回来的?”
    “——”
    话声一落,满堂长老目光皆落于慕寒渊一身。
    而少年连停顿都不见,仍无声垂眸。
    像未曾听到一般。
    “魔域?谁说的?”云摇勾笑,靠进圈椅里。
    “有人传讯,称师叔身旁这位乃是魔域一恶鬼所化,许是他迷惑了师叔心志,诓骗您将他带回了仙域!”
    白须老头义正词严:“望云师叔念乾门先贤之名望,万不可留纵此子,及时将他遣回才是!”
    云摇定眸与这老头对望。
    对方没了方才谄媚,一副不卑不亢、为仙域安危直言的模样,也沉目凝她。
    堂中死寂,空气仿佛也稀薄得叫人窒息。
    在这死寂中,云摇忽笑了,转目去看堂中其他人:“诸位也都是这样听说的?”
    “是、是啊。”
    “云师叔万万不可听妖魔所惑啊!”
    “事关仙域众仙门安危,不可轻忽。”
    “望云师叔决议!”
    “……”
    “好啊,诸位都好灵通的消息,”云摇慢悠悠地扬了声,无形灵压顿时压得满堂寂静——
    “我才刚过两界山,入了遥城不到半日,你们便听说我沿途的事了?那就怪了,我走之前被魔域两大主城的魔族追袭,所追之人,如今一个不剩尽数埋骨断天渊——那你们是从哪得的消息!?”
    云摇一拍桌首,骤然起身。
    女子桃夭面上笑意不见,只剩霜怒:“怎么,是断天渊下那些好心的魔族,纵然死得尸骨不存,化了鬼也要给你们仙门传讯?!”
    “——”
    奈何剑暴怒而起。
    登时堂中众人只觉身如陷数九寒冬,霜雪刮骨。
    最前的白须长老更是首当其冲,脸色煞白,调运灵力这才堪堪抵御住。
    片刻前豪言壮语的气度不存分毫,他脸上立刻捧回了顺服惶恐的神色:“云师叔息怒!这事只是,是几位仙门弟子潜入魔域历练,剑讯传回所得!”
    “是啊,云师叔息怒!”
    “我等仙门中人,怎会与魔域宵小有私下通联呢!云师叔误会了!”
    眼前这一群人的惺惺作态,只让云摇觉着生厌。
    她缓了情绪,坐回圈椅中:“如此,你们之中根本无人亲眼见过,怎知他是什么人?”
    白须长老再不敢端样,小心作揖:“师叔的意思是?”
    “他名慕寒渊,是我早年在仙域游历时收的徒弟,今年年满十六,这才带回宗门内教导。他将来便与乾门掌门陈青木以师兄弟相称,即我乾门二代弟子。与在座各位长老,至少也是同辈。”
    云摇敷衍地勾了下唇角,目光一扫,将这些人的神色变幻收入眼底。
    然后她又慢悠悠补充了句:
    “哦,忘了说,往后无论多少年,他慕寒渊既是我开山弟子,亦是关门弟子。我云摇一生,只收这一个徒弟。”
    “——!”
    满堂皆惊。
    白须长老笑容也僵滞在脸上。
    云摇心情愉悦地看众人吃瘪,也并未察觉,身后少年猝然抬眸,看向她背影的眼神复杂难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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