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激动,又深吸了一口气,朝女患者靠近一步,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妈妈。”林寻在心里这样叫道。
    是的,这个人就是许南语,林寻辨认许久才敢肯定。
    这里的许南语和林寻印象中的母亲相差很多,她更瘦一些,因脂肪过少,面部骨骼过于凸显,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尖锐,面色是憔悴的,但那浅浅的笑容又是温暖的。
    林寻没想过会这么幸运在这里找到许南语,自然也没有准备开场白,就这样和许南语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你好。”
    许南语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不仅平静,眼神就像是个正常人:“你好。”
    林寻又朝许南语靠近一步,就坐在喷水池的台子上。
    台子有些冰凉,但林寻无所谓,将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侧头看向许南语,问:“你叫许南语,对吗?这家医院是以你命名的。”
    许南语点了下头,却没有出声。
    林寻露出一点微笑,快速在脑海中组织语言,一时竟然不知该不该开门见山,如果太直接会不会吓到她?
    她病得重吗?这里的她依然相信自己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吗?还是说,这是一个她还没有觉醒能力的世界,她只是一位看到亲生女儿死于意外而束手无策,进而疯掉的母亲呢?
    想到这里,林寻垂下眼,说道:“我今天是来看病的,挂的是柳医生的号。不过在这之前我就看过精神科,还一连看了四年。”
    许南语终于开口了:“你的是什么病?”
    林寻:“笼统地说就是精神分裂,详细来讲就是我会幻想自己有超能力,可以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还有,我会经常断片,忘记一些重要的事,不过穿越时空的能力是在我母亲去世以后才发现的。我心里有着很强烈的执念,我想回到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试图阻止一切。我还有朋友在去年遭遇不测,我也曾经回到那个时刻挽救她的人生……”
    说到这,林寻停了下来,再次对上许南语的视线。
    许南语一直看着她,也就是在这一刻,林寻注意到许南语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它们跳动着,却又很谨慎。
    林寻继续道:“但很可惜,我每改变一件事,就会导致另一个更糟糕的后果,我心里很愧疚、很难过。我知道那些不是我的错,可我又不是全然无辜的旁观者,我知道自己有一点责任。”
    这话落地,又过了一会儿,许南语才问:“你是说,你已经回去过了?”
    林寻点头:“是啊,还不止一次。”
    接下来的对话,就像是两个真正的精神病人的交流,好似都在用自己认知的世界观和对方进行碰撞,哪怕这时有一个正常的旁听者,都会觉得她们疯了。
    许南语:“那你回去的方式是什么?”
    林寻:“死亡。自杀或者他杀都可以。”
    许南语:“你每次都成功吗,没有失败过?”
    林寻:“是的。如果失败了,我应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许南语:“除了死亡呢,没有别的条件吗?”
    林寻:“还需要一些声音引导,但我有种感觉,我的能力正在进化,应该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不需要引导了。”
    安静片刻,许南语又问:“所以你回来这里,是为了救某个人?”
    林寻:“我的本意是这样,但我回来以后发现我想救的人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挺了过来,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虽然接下来的问题还是很难,但我想她是可以的。”
    许南语笑了下:“这不是很好吗?”
    林寻:“是啊,我还在这里意外见到了早已去世的母亲。我很开心,这真是意外收获!”
    林寻的笑容越发浓厚,而且真诚。
    许南语直勾勾地盯住她,尤其是她的眼神。
    几秒的沉默,许南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寻张了张嘴,几乎就要说出“余歆”二字,可她的声音却像是卡住一般,直到再次开口,她决定冒险一试:“我姓林,叫林寻。”
    就在这一刻,林寻清楚地看到许南语的瞳孔略微紧缩,双手一下子抓住扶手,身体朝她的方向扭转。
    许南语的身体紧绷着,神情中出现的却不是林寻以为的惊喜,而是警惕和防备居多。
    林寻屏息以待,直到许南语思考了一会儿,问:“能不能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林寻点头,将手从兜里拿出来,伸向许南语。
    随即她就感觉到许南语手指的颤抖,先是试探性地触碰她的手背,在感受到那切实的温度之后又一下子将她抓住了。
    许南语又一次看向林寻的脸,这次更为仔细,好似要在她脸上找寻什么人的影子。
    林寻却说:“这不是我的身体,我回来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我’,我现在借用的是别人的身体。”
    这话落地,许南语攥得更紧了,眼睛里的不确定与小心翼翼也在这一刻转变。
    “你,你是寻寻,这不是我的幻觉吗,这是真的吗……”许南语的声音近乎低吟,有些颤抖,有些不确定。
    林寻努力压抑的情绪也逐渐泄露,她控制着声腔,希望它听上去更乖巧、温柔一些:“是啊,我是寻寻。我的母亲许南语,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自杀了。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一直在寻找真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在我五岁以前曾经遭遇了一场意外,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蒋媛的女孩,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而我的母亲选择了我。因为这个选择,蒋媛的母亲苏云要她偿还那条命,于是……”
    这些细节一条条涌入许南语的耳朵,许南语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努力调整着、消化着,一手下意识捂住心口,试图让那激动的心跳减缓一些。
    林寻忍不住挨近许南语,一手小心翼翼地环住许南语的肩膀,另一手帮她轻抚胸口。
    她们感受到彼此的温度,贴得越来越紧,没有言语,只有心跳地共振。
    林寻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许南语经历过什么,但通过刚才的表现不难理解,她一定也生出过幻觉,或许也曾尝试过穿越时空,但失败了。而这个世界就是以蒋媛生存,林寻死亡为开局的故事版本。
    既然这个世界不该有林寻的存在,那么她的意识回来了,这个世界还能成立吗?所谓的时空法则会否已经出现裂痕,是否会迎来秩序纠正的那一天?
    林寻的脑子实在有些混乱,因为亲人重聚一时无暇想太多,只恨不得将这一刻停留下来,并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可以,留在这里也好,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不重要,只要她知道自己是林寻,和母亲可以团聚,这就够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这时就有一道冰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将她们拉开,把人送回去。”
    林寻下意识抬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许亦为就站在前面不远处,也不知道看了她们多久。
    许亦为和前面几个世界相比变化不大,差不多的穿衣品味、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年纪,一身秋冬装束简约干练,从头到脚只有黑灰棕三种颜色,身形上似乎瘦了一点,颌骨线条分明犀利,整个人衬得更为冷淡,更加不近人情。
    雪上加霜的是,要面对一个许亦为就已经够难了,没想到许亦为身边竟然还站着另外一道身影,正是眉眼阴沉的余寒。
    真是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尴尬的场景了,林寻一时哑口无言,根本没有一对二的准备。
    许亦为的目光很快自林寻脸上掠过,只抬了抬下巴,一同跟来的护士和护工就将林寻“请”到一旁。
    “寻寻,寻寻……”许南语慌乱地要去抓林寻,却被护士挡开,她们推着她的轮椅快速走向住院处。
    林寻看着许南语回头看自己的焦灼模样,并没有冒失地追上去,她知道一定要先让许亦为相信认可自己,否则下次再见许南语就难了。
    可林寻还没组织好语言,余寒已经忍耐到极限,几个箭步来到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给我回家。”
    林寻一声不吭地被余寒拉着走了几步,看似听话,却在经过许亦为时一把拽住他的大衣袖子。
    许亦为没有甩开,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手,又看向她。
    余寒也回过头来,脸色越发难看:“放手,你还没闹够!”
    林寻终于出声:“请你给我几分钟,和我谈谈!我保证我没有胡闹,我也不是要骗你的钱,我要和你聊的是许南语,还有林寻!”
    “余歆!”余寒的声音已经濒临愤怒。
    林寻却没有看余寒,只盯住许亦为。
    直到余寒抓住林寻的手,要强行将她拖走,许亦为开口了:“三分钟。”
    第31章 chapter 30
    chapter 3
    余寒知道许亦为时间宝贵,只能在短短几秒钟就做出判断,先将余歆拉到自己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音量说:“哥哥求你不要搞砸这一切,公司已经没有时间等我去找下一个投资人了,爸妈留下的产业不能毁在我手里。”
    这还是林寻第一次听到余寒用这样卑微且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话——又是一个“第一次”,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世界的余寒都在颠覆她记忆中的模样。
    若还在第一个世界,林寻或许无法接受,不只是不能接受周围这些人和事的变,也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固有认知被打破。
    有人说,世间万物都是自己内心的折射,笑脸会映出心中的笑,恶毒的嘴脸也映出心中的恶,人人都是用来窥见真实自己的镜子。
    林寻经历三个世界来到这里,只是一抹没有实体的意识,只能借助余歆的身体苟活,她窥视了余歆的记忆,看到了不同于前面世界的人事物,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有千面,心有千变”。
    她的心在这一刻定了下来,看着余寒隐有波动、惊疑未定的眼睛,反手握住他的手臂,这样说道:“余寒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会没事的,我保证这一次我不会搞砸。”
    也是这一刻,林寻感受到心里涌上来一股能量,虽然它很微弱,还带着一点酸楚和自惭形秽,却又在她和余寒手握彼此的时候发出温暖的光。
    这是余歆残存的意识。
    林寻垂下眼,松开余寒的手,转头走向许亦为。
    她很早就失去亲人,却意外地从余寒、余歆的情谊中明白了一些东西:余歆不想活了,却在生命的最后恳求她救余寒;余寒可以为了余歆杀人,也可以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产业而舍弃自己的一切。
    直到在许亦为面前站定,林寻深吸一口气,迎向许亦为平静的目光。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虽然没有防备和警惕,却始终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林寻咬了咬牙,第一句便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研究一种基因药,它是用来补充体力的,患者如果有头疼、记忆断片的问题,只要吃两粒就会得到缓解。”
    许亦为依然没有表情,也没有如她预期一般问她哪来的消息,只是将手插进大衣口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林寻吃不准许亦为是怎么想的,又道:“我不是要骚扰你的姐姐。在你看来,我是余寒的妹妹余歆,可事实上我并不是余歆。我叫林寻,是许南语的女儿。哦,不,应该说是我的意识现在暂住在余歆的身体里,我的意识是林寻,我是从其他世界来的,我可以穿越时空……我没有疯,这不是我的幻觉,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需要证据,你可以问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一定能回答上来!”
    林寻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同时在脑海中整理着细节,比如许亦为的饮食习惯,许亦为书房里的布置,许亦为喜欢的颜色,甚至包括许亦为的睡衣上面是什么颜色的条纹、什么样的暗色图样等等。
    虽然这样整理下来,林寻发现她对许亦为知道得并不多,但这些也够了。许亦为注重隐私,外人不可能了解他这么私人的事,而她知道。
    对了,他还有个怪癖,竟然用滴水声做手机铃声。
    然而,就在林寻做足准备迎接许亦为的问题时,许亦为却说了这样一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是否如意了?”
    什么意思?林寻不解。
    许亦为的语气慢条斯理:“这种将一个已经破碎的世界拼起来,做救世主的感觉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就算拼起来了也无法令裂痕消失?你可以去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介入、改写他人的因果,但你无法保证他往后的人生就能否极泰来、一帆风顺。人生改变了,人格、性格也会发生变化,经历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并记录在基因里。从某个角度来说,强行改变就是摧毁,只不过是慢性的,看似无害罢了。”
    这番话换一个人必然无法理解,林寻却都听懂了:“你,舅舅,你记得我?”
    然而这个问题刚落下就被林寻推翻。不,许亦为不可能记得她,这个世界的“林寻”早就死掉了,这说明许南语并没有成功动用能力,那么许亦为应该也没机会见证一切。
    可是如果他不相信,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呢?
    就在林寻自我矛盾时,许亦为再次开口:“你说的那种药我可以提供给你。虽然我觉得你应该用不上——你已经保全了所有你关心的人,自然就不需要再使用能力。”
    林寻怔了怔,却顾不上头皮发麻的感觉,直言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还挂她的电话?
    林寻忽然乱了,顾不得整理来龙去脉,只看到许亦为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并对她说:“时间快到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接说吧。”
    林寻张了张嘴,脑子有些卡壳,几乎脱口而出:“我希望余家公司的问题可以解决,主要就是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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