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榆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无声笑了。
    数十名官兵迎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被韩松喝止:“莫要吵嚷,快些回去。”
    官兵自不敢忤逆这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人,纷纷退让开来。
    韩松背着韩榆,一路往东:“回家还早,榆哥儿若是困了,可以先睡一会儿,醒来就到家了。”
    韩榆盯着韩松发梢上的泥点子,没来由地问了句:“二哥,你找到你的那位凌先生了吗?”
    韩松身形一顿,又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韩榆以为韩松不会回答。
    “找到了。”
    ......
    韩榆没睡,就这么被韩松背着回到府城。
    韩松无视了蜂拥而上的官员,送韩榆回他的房间,让早早候在一旁的大夫诊治。
    尽管韩榆再三表示,他除了右脚受伤,其他地方都好好的,还是被摁着灌下一大碗苦药。
    许是汤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韩榆躺着躺着,眼皮渐渐发沉,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先生。”
    熟悉的声音,韩榆曾在半月前的梦里听过,现实中更时常听到。
    韩榆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青衣的首辅大人跪坐在床边。
    韩榆发现自己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蚂蚁啃食,泛起灼热的剧痛。
    这种疼痛,让韩榆觉得有点熟悉。
    神思恍惚间,韩榆感觉自己声带颤抖,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我说的......你可记下了?”
    首辅大人哑声道:“先生之言,长风字字铭记于心。”
    “那、那就好。”韩榆感觉胸腔里像是揣着一只破风箱,每说一个字,就呼呼作响,“我就......放心了。”
    韩榆抬起手,视线下移,落在首辅大人低垂的发顶上。
    “长风,你要好好的。”
    尾音轻不可闻,化作一声叹息,揉进融融春风里。
    韩榆被迫闭上眼之前,惊鸿一瞥,看到了“自己”的手臂。
    深色的脉络遍布在瘦骨嶙峋的小臂上,隐约呈现出黑色的痕迹。
    韩榆想起来了。
    这种颜色,他以前被研究员关禁闭的时候常在自己身上看到,是长时间无法补充晶核所致。
    只是那时候的韩榆脉络只呈现出暗青色,并不似眼前的灰黑。
    韩榆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正要再看个仔细,眼前画面一转,来到一处野外。
    首辅大人仍旧一身青衣,在墓前长身玉立。
    一杯清酒倾洒而下,融入褐色的泥土中。
    “先生,我应您的要求,将您葬在槐杨坡,好让您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帝陵。”
    “你常年不离身的那盆花和瑶琴我自作主张,将它们放入了您的棺椁之中
    。”
    “若有来世,或岁月重来,我希望能早日遇见您。”
    “大越初定,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亲自过问,下次再来该是一个月后,先生可莫要忘了我。”
    首辅大人对着墓碑恭敬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杨花,落在纤尘不染的墓碑上。
    碑上只四个字。
    凌梧之墓。
    第98章
    韩榆醒来时,天还没黑。
    透过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应该已经是下午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余光中隐约有黑黢黢的一大团。
    韩榆偏过脸,是壮壮趴在他枕边,圆乎乎的猫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喵呜~”
    壮壮软绵绵叫了声,带着一点白的尾巴悠闲地晃动。
    韩榆勾唇,伸出手轻轻挠了挠它的毛下巴。
    壮壮迈开爪垫,爬到韩榆胸口上,低头舔了舔他的脸,喵喵叫个不停。
    韩榆回来时狼狈的模样吓坏了小家伙,它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叫声中透着不安。
    韩榆抬手揉了揉眉心,腾出一只手给壮壮顺毛,深沉的眼眸中思绪翻涌。
    壮壮察觉到韩榆的心不在焉,对铲屎官撸猫的不专心表示非常不满,伸出爪垫拍了拍铲屎的。
    韩榆在想事情,并未关注肥猫的反应,一把握住爪垫,警告地捏了捏。
    这严重引起了壮壮的不满。
    肥猫抽回爪垫,一整个弹起来,又啪叽落下,沉甸甸砸中韩榆的胸口。
    完美落地√
    韩榆闷哼一声,险些岔过气去,捂着胸口拎起壮壮的后颈皮,翻身下床。
    被它这么一闹腾,韩榆彻底没了沉思的欲.望,把壮壮放到地上,踱步到书桌前,研墨作画。
    韩榆在画他梦中所见的情景。
    先后两幅画面,韩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
    手臂上深黑的脉络。
    首辅大人青衣上繁复的绣纹。
    墓碑上银钩铁画的黑色楷书。
    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惊觉掌心早已湿透。
    冰冷黏腻,仿佛蛇信舔舐。
    韩榆微不可查地蹙起眉,把新作好的画放到一边,敷衍性质地拿帕子擦干手心的潮湿,抽出一张宣纸,就这么站着练字。
    时间自笔尖流逝,晕染纤尘不染的纸张。
    探进房间里的阳光逐渐西移,由灿金转为橙红,将铁梨木的桌案染成深红色。
    韩榆仿若不觉,在宣纸上留下狂放不羁的草书。
    是情绪外放,亦是一种宣泄。
    “不好好在床上躺着,怎么还站着练字?”
    清冷的嗓音由远及近,韩榆笔下一顿。
    韩松着一身紫色官袍,行走间袍角翻动,又被腰间的玉佩压下,乖顺垂落。
    韩榆掀起眼帘:“脚早就不疼了,躺着无聊,索性起来练字。”
    韩松与韩榆相对而立,目光环视,发现不仅桌案上,地上也有许多填满草书的宣纸。
    杂乱无章,一看就是胡乱抛出去的。
    韩松弯腰拾起一张,细细品鉴:“有心事?”
    韩榆垂眸又抬起:“我在思考。”
    韩松回望:“思考什么?”
    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值当说出来,徒增烦忧罢了。
    韩榆坐下,扬了扬下巴,示意韩松也坐。
    韩松从善如流地搬来一张椅子,正襟危坐:“说吧,我听着。”
    “我在思考,那十万两他们打算怎么吃下去。”韩榆一手托腮,“两个五品官,哪来这么大的胃口?”
    “哦对了,二哥你还没跟我说是怎么抓住他们的。”
    韩榆的思维跨度太大,韩松顿了顿,整理好措辞,缓缓道来:“那日我收到管家送来的信,就派人暗中注意杜江和唐道成的一举一动。”
    “头两日我一直在找你,他二人见我分身乏术,便得意忘形,失了警惕,愈发肆无忌惮地偷工减料,前天克扣匠人工钱,被我抓个正着。”
    “事后我让人核对账本,确实有十万两对不上账,便将所有能接触到三十万两白银的官员羁押入狱,派人连夜审问。”
    “杜江和唐道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上刑没一会儿就招了。”
    “离京前,梅家门下的幕僚找上他们,许以重利,并承诺未来的高官显爵,让他们做两件事。”
    韩松说到这,韩榆突然开口:“等一下!”
    韩松打住话头:“怎么?”
    韩榆双手抱臂,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二哥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韩松早已习惯韩榆的出其不意,只默了下便同意了,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其一,在修筑河堤的三十万两上动手脚。”韩榆掰着手指,侃侃而谈,“其二,应该就是我本人了。”
    “正月里周家和赵家的脏事儿被我翻出来,牵连到梅家,而梅家作为三皇子的母族,是支持他夺嫡的中坚力量,如今元气大伤,三皇子很难不会迁怒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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