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川含糊地说:“就……你说要回学校上自习的那个周末。”
    商暮回忆了一番, 神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第一次你就开始看了?”
    周望川双眼望天:“嗯。”
    那年周望川知道了商暮的爱好,两人开始争吵。本该约会的周六, 商暮发来消息说要上自习,字里行间都是冷漠和赌气。周望川买了玫瑰花和钻戒,开车到学校外面接人。等待的中途,直播软件弹出一条消息。
    “新晋主播【面具人】在“附近的人”中人气飙升,快来看看吧~”
    本想点击关闭,却不小心点开了消息,直接进入了【面具人】的直播间,第一次看见了那枚厚重精致的黄铜玫瑰面具。
    商暮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周望川说:“直播背景是学校宿舍。”
    商暮:“也可能是其他校友。”
    周望川瞅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俯下身一手搂腿弯一手搂后腰,把人抱起来放到桌上。
    商暮昨天已经被他抱过一次,现在完全平静,甚至轻轻挺了挺腰身。
    “宝贝,你是觉得我听不出你的声音,还是认不出你的脸。”周望川站在他面前,双手拢住他的双颊,轻轻摩挲那精致的下颌线。他又回想起那只录音笔,“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商暮听着这句土得发酸的话,震惊道:“你在说什么?”
    周望川面不改色:“就算只看见你一根儿头发丝儿,我也能认出你。”
    商暮道:“你知道那是一只录音笔,而且听了里面的内容。”
    周望川:“是。”
    商暮:“你知道我每周三去公司加班是借口。”
    周望川:“是。”
    “你知道我会吃药虐腹。”
    “是。”
    “那次在酒店看见面具,你是在装不知道。”
    “……是。”
    “那我问你看得开不开心,你怎么还跟我装傻?!”半个月前周望川在国外,在他一下播后就打来电话,他起了疑心,故意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看得开不开心”,一般正常人都会顺口接道“还行”或“挺开心”,哪知这玩意儿疑惑又单纯地反问一句:“什么?”,倒像是真的无辜!
    商暮木然地说:“你练过话术陷阱,还用在我身上。”
    周望川:“……”
    他凑上去揽住商暮的腰身,两人鼻尖相贴,他轻轻地吻着商暮的唇瓣,喊道:“宝宝。”
    他又浅啄了一下那唇瓣:“乖宝贝。”
    商暮冷笑:“你叫爹也没用。”
    周望川:“……”
    “我怕你知道后会生气,生气伤身体,所以才没告诉你。我错了。”周望川道,“以后一定事事报备。”
    商暮深吸了一口气,忍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你有毛病吗?!”
    “你知道平台要抽一半的钱吗?!人傻钱多是吧?!你有那闲钱怎么不直接转账?!”
    “我还以为直播赚了点外快,现在倒好,赚的还没亏的多!”
    周望川从善如流:“下次一定直接转账。”
    “好啦,宝贝不生气了,啊?”他轻轻揉着商暮的腰身,低声哄道,“先去吃饭好不好?胃还没好,不能错过饭点。吃了饭还要吃药。”
    商暮渐渐地冷静下来,在心里权衡,他能利用这件事情来达到什么目的。
    利用施虐作为交换,来充当原谅的代价?商暮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太过直接,太不优雅。他想要慢慢地对弈,而非砸掉棋盘。
    见他不语,周望川又道:“咱去买漂亮的鹦鹉。”
    商暮从桌上跳下来,微微一笑:“行啊。”
    周望川惊讶于他的平和,忙跟上他的脚步。
    商暮大步走在前面,心道,他把这账先记上,等周望川的愧疚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他再顺水推舟地提出那个要求。
    吃过午饭后,商暮向周望川要了车钥匙,说下午要去一个地方。
    周望川知道他要去哪里。
    大约一个月前,他办理了保外就医,把商暮的父亲安置在了疗养院。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当初那个阴狠鬼祟的中年男人行将就木,靠着呼吸机和营养液吊着命。
    周望川去见过他一面,病床上的人枯槁衰弱,基本丧失生理功能,只能靠浑浊的眼睛传递些微的情绪。
    “情绪起伏不要太大,不然你胃要不舒服的。”送商暮上车后,周望川撑着车窗对他说,“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没有点明商暮此行的目的地,但商暮明白了他的心意。
    轿车一路驶向郊区,等红灯的间隙,商暮点了一根薄荷香烟,任烟雾沉入肺腑。
    到了疗养院后,他在前台登记了身份,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病房外。
    推门而入前,护士压低声音道:“情况很差,清醒的时间很少,估计……”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商暮进入病房,看向床上的人。
    瘦得只剩骨头和皮,头发已全部掉光,氧气面罩几乎盖住整张枯瘦的脸,浑身上下透着腐烂枯朽的气息。若非胸膛在缓慢轻微地起伏,商暮差点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
    他的脚步一顿。他只是在奇怪——这样虚弱枯槁的一个人,当年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量,像一座沉重恐怖的山峰,死死地压在他和母亲的身上,压死了母亲,也差点压弯了他的脊背。
    护士悄声退出,掩上房门。
    关门声唤回了商暮的意识,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
    自那个夏日夜晚,周望川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他就再也没见过床上的这个人。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试图找出这人与那个高大暴虐男人之间的共同点。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先是呆板木然,而后似乎认出了商暮,眼里的光渐渐聚焦。
    商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来,你还认识我。”
    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睁大了眼睛。
    “聊聊天吧。”商暮把玩着车钥匙,平静地说,“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你呢?”
    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从初中毕业开始自己赚学费,一开始是为同学补课、送外卖,后来为服装品牌当模特,大学时仅靠自己,便能生活宽裕。毕业后他成为品牌设计师,靠着自己的审美和设计天赋,获得了圈内不少客人与品牌的赏识,距离首席设计师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
    与周望川交往前,他了解过对方的家世。周望川的父亲是最早一批在金融与地产行业呼风唤雨的人,积累了无比深厚的家底。周望川的母亲是当地最大豪门的闺秀,在商界与政界都有不浅的影响力。
    他却只是一个从很小开始便无父无母的孤儿。
    但他从未自卑过,因为他靠着努力和拼命走到今天,他的脊梁从未弯曲。
    虽然他偶尔会有一些执着的坚持。比如两人买房时,他坚持要付一半的钱,比如他会等价回礼周望川送他的礼物,比如他会拒绝周望川的一些帮助。
    他平生只为一件事情自卑过,那便是他以为周望川只是可怜他,并非爱他。
    平心而论,他走到今天,确实过得很不错。
    床上的男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暮现在能看出一些熟悉之处了,男人的眼睛仍是多年前的那一双,贪婪,狠厉。这双眼睛把他带回了多年以前。
    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和痛哭。家里桌椅板凳砸在地上的轰鸣。男人粗暴的怒骂和秽语。右腿腿骨断裂的剧痛。满身遍布的青紫。黑暗阴冷的房间,饥饿。
    商暮发现,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胃部开始痉挛。
    他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像在思索。半晌,他苍白着一张脸,轻声说:“希望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声音轻柔,像在说祝词。
    男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喘了几口气,心电图开始不稳。
    商暮盯着输氧管,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管子。这根管子为垂死的病人输送新鲜的氧气,延续苟且的生命。
    而现在,这根管子被捏住了。
    男人张大嘴,急促地喘息。
    商暮松松地捏着那根管子,像扼住病人枯槁的咽喉,他看着男人猪肝色的脸,愉悦地笑了起来:“手握住别人生命的感觉,很开心吧?我现在体会到了,确实如此。”
    男人的瞳孔渐渐涣散,嘴边涌出白沫。
    商暮盯着濒死之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初夏暗巷里的那双重合了,一样的惶恐,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恳求。
    真狼狈啊,真可怜啊,真渺小啊。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他的神情渐渐一柔,他想起了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来到充斥着鲜花与鸟鸣的人世间。
    心电图的机器发出尖锐爆鸣,病房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商暮松开了手指。
    很快,男人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徒劳地张大嘴,咿咿呀呀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字句。
    走出病房前,商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枯槁、死亡和腐朽,而那些肮脏,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医院大厅,胃部仍惊悚地拧绞着,他脸色苍白,撑着扶手,慢慢地在楼梯上坐下。
    等呼吸稍微平稳,他站起身来,往大厅外走,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学长,来接我。”他声音轻软。
    周望川道:“好。”
    商暮又道:“就现在。”
    周望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你为什么不抬头看?”
    商暮一怔,抬眼望去,几十步外的车旁,周望川正站在那里,手中提着鸟笼。
    见他看过来,周望川抬高鸟笼,对他笑了笑,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声音:“小蓝小绿飞走了,给你买小红小黄,来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视线相对,商暮一步步地缓慢走过去,他走出医院大楼在阳光照射下的阴影,也走出了那个人的阴影。
    当站在阳光下时,他彻底与过去了断。
    周望川挂断电话,拉过他的手带他上车:“手这么凉,休息一下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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