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沈俊青衣袍散乱,像从太学一路狂奔回来的模样,边挣扎边大喊:“我娘身子不好,没跑出来,还在巷子里头!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救我娘啊!”
    几名官兵把人拉扯住,一名顺天府官员正在苦劝他。
    “孝心可嘉,但你看看这火势!今夜被人泼油纵火,你娘没能跑出来,家里没了她一个。你冲进去救你娘的话,家里没了两个!”
    沈俊青还在喊,“火在西边,我家在东边!火还没烧到我家!”
    其实火已经蔓延过来了。就连沈家东边相邻的应家都四处冒起火苗。
    沈家往西的那户人家,房梁正在熊熊燃烧。沈家被浓烟湮没,火舌顺着木门框往上窜,黑色浓烟里显出危险的明红。
    应小满盯着蹿火的沈家,恍惚地想,娘呢?这么老半日功夫,人群里怎么没见到娘?
    *
    入夜的大理寺官衙深处,一排官廨依旧灯火通明。
    值守官员匆匆小跑入官廨,急寻深夜还在大理寺审核卷宗的晏少卿,送上顺天府紧急传来的消息。
    “犯官周家失火?”
    “一把火夷为平地。宅子里头的人连同东西统统烧了个干净。”传信的大理寺官员擦汗庆幸:“还好早晨刚去一趟,提前抢出些文书证物。”
    “只烧了周家?”
    “泼油纵火,哪能只烧一家。夏季天干风燥,北边望火楼察觉时,周家火势刚起;等潜火兵赶到时,临近三四家已经熊熊起火。刚才顺天府遣人急传来的消息,整条巷子俱在火中。众官兵准备湿泥土堆,封锁七举人巷两边,避免火势继续蔓延——”
    不等说完,晏七郎骤然起身,疾步往官衙外走: “备马。”
    第49章
    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 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 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 四处张望, “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 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 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 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 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 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 “……小满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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