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是你信了这表面上的无害, 一头栽进这醇酒之中开始啜饮——那么一切就完了。
    她脚下那具尸体, 就是铁证。
    白飞鸿很熟悉这种感觉。
    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
    即使重活了一世,即使对方已经改换了容颜, 但只要曾经接触过她一次, 就再也不可能忘记——
    “阴魔。”她喃喃。
    红衣的妇人一怔, 而后两靥生红,唇边绽开了一抹欢欣的笑,她稍稍倾身, 噙着桃花一样的微笑,用那双水光脉脉的眼眸看向白飞鸿。
    没有人能再注意到她的皮相如何, 人们所看到的,只有那双眼睛。
    美丽的, 如同醇酒一般醉人的眼眸。
    “你师父同你说过我?”她笑着问。双手微微合起,抵在脸边,神态中几乎有些少女的情态。
    “不。”白飞鸿敛眸,剑光如雪,“只是看过你的资料。”
    “是吗?”女子轻叹了口气,“亏他还是你师父,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也不叮嘱你一句。我听说希夷收了徒弟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至少,要同你说一句,见到我之后,连一句话都不要和我说,才是好师父。”
    “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飞鸿原本想这样问她的。
    然而,她却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的舌头就像冻住了一样,骤然定在了双唇之间。不只是唇舌,事实上,她全身都动弹不得。
    无所不在的香气麻痹了她的感知,让她一时没有察觉——大夫人身上所带着的,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香!
    “所以我都说了,希夷他可真不是个好师父。”
    红衣女子——阴魔笑吟吟地展开了一柄红绡扇,象牙的扇骨上雕刻着桃花流水,坠下一枚金颜香的扇坠,精巧秀丽。女子笑盈盈地把她望着,轻轻摇扇,正是衣带当风,于软香轻罗之中,自有一段旖旎风流。
    “梅不似,兰不似,风流处,那更著意闻时。蓦地生绡扇底,嫩凉浮动好风微。醉得浑无气力,海棠一色睡胭脂。”她一扬手,扇底香风更显旖旎,“这道香可是我花了好些时间才调出来的,我叫它胭脂泪,你觉得如何?”
    香气袭人,直让人全身都失却力气。身旁的佛子在这靡靡软香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再也站立不住。白飞鸿颇用了一些力气,才没有让自己也屈膝倒下。
    阴魔望着她,面上笑意更甚。
    “他要是同你多说一句要当心我,你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了。该说是他不在乎你,还是他太喜欢我了——你看,我为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却想不到要叮嘱你一句‘小心阴魔’。这个师父真是太不合格了,对吧?”
    她抬起红绡扇,掩唇而笑,只露出一双笑弯弯的眼睛,盛着如蜂蜜一般甘美而黏稠的——恶意。
    “……”
    和前世不一样了。
    白飞鸿想。
    前世的时候,阴魔看着她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恶意。
    是因为希夷吗?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阴魔已经站了起来,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她的身边。用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倒是个少有的美人。”她笑吟吟道,“连我看着,都忍不住嫉妒起来了。你说——我在这里毁掉你的脸怎么样?”
    白飞鸿面无惧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在那样的目光之中,阴魔的笑微微敛起,下一刻,她的指尖便划过白飞鸿的脸颊,向着她的眼角摸去,深深地、深深地掐进她眼睑下的肌肤之中,直到一颗殷红的血珠从她指尖滚落下来。
    “现在我相信你是希夷的徒弟了。”她笑着说,指尖加力,想要就这样挖进白飞鸿的眼窝里去,“你和你师父的眼神——都一样让人讨厌。”
    “那说明我师父,也和我一样讨厌你。”
    白飞鸿启唇,冷淡说道。
    “你怎么——”
    阴魔没有说下去的机会了。
    虽然她退得很急,却还是被骤然而至的青女剑刺到了身上。她狼狈后退,捂住那道几乎斜切过她整个胸腔的巨大伤口——若不是她退得很急,这一剑足以将她断成两截!
    白飞鸿提着青女剑,一言未发,又再度刺来一剑。阴魔仓促应战,只来得及张开红绡扇,随意似的那样一挥,无边香风便迷了人的眼,饶是白飞鸿,也被这靡靡软香阻了一阻,下一秒,她猛然回身,挡住了从身后袭来的一式。
    “宗慧法师——”她顿了顿,看着小和尚迷茫失神的双眼,抬手猛地在他后颈敲了一记手刀,“对不住。”
    小和尚昏迷过去。白飞鸿深深皱起眉来,看来这香气不只是能令人行动迟滞,还能惑人心神。
    “这么多年来,能这么快就从我的胭脂泪里清醒过来的人,你还是第一个。这么看来,我和修无情道的家伙合不来。”
    阴魔已退到了另一处,红绡扇一转,身上的血流便止住了。她眯起眼看着白飞鸿,面上兴味更甚。
    “莫非你先前都是假装中招,来引诱我走近你,好给我致命一击吗?你演得真好,我完全被骗过去了。难怪雪盈川也会死在你手里,我还以为都是希夷的功劳呢。对不起,先前太小瞧你了,我知道错了。”
    不。
    白飞鸿想。
    她的香的确很有效。自己也是有短暂的一瞬间,真的中了招的。
    但她不打算同阴魔说这些,只是将昏迷的小和尚放在一边,再度提起剑来。
    无情道的心法运转,她的内心一片澄明,如同冰封的湖面,沉入深深的、深深的寂静之中。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她抬起剑来,指着阴魔。
    “朱家的小姑娘是你杀的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阴魔嗤嗤的笑,“只是我高兴。你不觉得,她突然死在这里,给这出折子戏添了不少趣味吗?”
    “……”
    白飞鸿不再说话了。
    她只垂下眼,而后,猛然朝阴魔刺了过去!
    杀了她。
    她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没有怒意,没有恨意,也没有迫不及待——只是,如同在执行某种天罚一般,白飞鸿挥下了手中的青女剑。
    ……
    ……
    ……
    “白道友!”
    宗慧小和尚骤然清醒过来,刚一醒来便觉得自己的颈骨断裂一般疼,不由得捂住脖子,发出一连串凄惨的嗷嗷声。好容易才压下了那股痛意,他连忙忍着疼转过头,刚一看到白飞鸿便迫不及待从地上跳了起来。
    “白道友你没事吧!”他牵着她的衣袖,慌张地转来转去,“我方才被那个妖女操纵了,我没有伤到你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去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修行,绝对不会再在早课时候偷懒睡觉了!”
    “……”
    白飞鸿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又将回春诀的灵力凝聚在指尖,无声地向下,抚上了他肿了一个大包的后颈。
    “我才该说对不起。”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时情况紧急,我打晕你的时候下手太重了……你没事吧?”
    “嘶——”
    小和尚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努力站直了身体不从白飞鸿的手底下逃开,让她给他揉开了后颈上的淤血。听到白飞鸿的问题,他忙摇着头,一叠声地说着“我没事”。
    而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地上另一具尸体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个是……”他看着红衣妇人的尸体,语气里有几分难以置信,“你杀了阴魔?”
    “不能这么说。”
    白飞鸿放下手,走到那妇人身边,轻轻将她翻过来。
    而后,那具尸体就如同被吸光汁水的晚香玉,又如同嗑过了的瓜子皮,缓缓向着两边分开,委顿一地。
    小和尚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忍耐到全身都在发抖,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阴魔在最后关头逃走了。用的是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蝶蜕之术。”白飞鸿冷静地看着这具尸体,“朱家大夫人应当是死了很久了。从这张皮——从这具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在朱绍回家之前,就已经死了。”
    宗慧小和尚僵住了。他带着几分震惊看向白飞鸿。
    白飞鸿却没有再看他,她从尸体旁站起身,在室内转了半圈,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室内一只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上,幽幽的青烟从绿釉的莲瓣中袅袅升起,随风弥散向四方。
    她施了个法术熄灭了炉中香,打开了盖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返魂香。”她说。
    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看到这个,一切问题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归家当日就已死去的朱绍,还能如常举止谈笑,浑然不知自己已死去多时?
    因为有人用返魂香复活了他。
    那么——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喃喃。
    “这个朱家……不,这座城,还有多少人活着?”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白飞鸿熄灭返魂香的同时——
    城里的喧嚣也戛然而止。
    正牵着孙子在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大娘张着嘴站在那儿, 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正在为别人切肉的屠夫也顿住了动作,菜刀尴尬地悬在半空中。拧着儿子往家里走的中年女人也刹住脚,滑稽地顿在那儿, 连被拧着耳朵的小男孩也龇牙咧嘴呆在那里, 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刹那之间, 只有萧萧晚风, 呼啸着从人群中穿过。
    仿佛整座城,都在这一瞬间死去了一样。
    死寂之中, 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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