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一直默默地吃着大人挑给他的少得可怜的几根根面条,呲溜呲溜的,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偶尔与清音的眼神对上,还会笑出月牙一样的眼睛,一看就是小暖男。
    似乎是注意到她俩的视线,妇人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看了她们一眼,又憨厚的笑笑,还跟对面男人说了啥,男人也抬头,冲她们憨厚的点点头。
    动作僵硬,神情木讷中带着讨好,一看就是很普通的进城农民,毛晓萍迅速转移视线,说起别的。
    清音心里却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经历过刘加敏的事,她不信真有什么老实可靠的人……一旦老实过头,就有嫌疑。
    于是改换方式,嘴上应和着好友的话,眼神却变成不动声色的观察。
    只见夫妻俩正迅速而熟练地扒拉蒜皮儿,扒完迅速往嘴里一塞,光听那脆生生的咀嚼声,清音就能想象味儿有多冲。石兰省人爱吃大蒜,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自己就挺喜欢的,只是不喜欢生蒜而已,炒菜必不可少。
    可奇怪的是,那孩子似乎很不喜欢大蒜味,一直在躲避夫妻俩呼出来的气味。夫妻俩说啥,他都是歪着脑袋听,后来甚至捂住口鼻,被男人狠狠教训几句,他才不情不愿的放开手,只是鼻子却皱成面团。
    清音心说,这家长也是,孩子不喜欢,你尊重一下他又能怎样。
    “打扰大妹子了,这孩子瞎讲究,咱们石兰人哪有不吃蒜的不是?”
    清音她们从后门进来,跟他们桌子挨得很近,彼此说话都能听见。“没事,小孩嘛。”
    “我跟我家这口子都结婚十几年了才有的孩子,宠过头了,要是有啥对不住的你们别放心上,啊。”
    “没事儿。”清音转开视线,开始想下午去到科室该干啥,那两个病人的针水已经打完了,也不用啥特殊处理,不行就问问陶医生能不能给办出院,毕竟还有很多人因为病床紧张而住不进来呢。
    想着,面也快吃完了,毛晓萍又点了两个油饼。这里的油饼,也叫油香,白面里加白糖,揉成饼子状,放香油锅里炸到金黄金黄的捞出来,还能往下滴油,那个香哟,让人忍不住口水,刚才那碗面就跟白吃一样。
    果然,国营食堂的油香外酥里嫩,又香又甜,咬上一口,清音满足的直眯眼睛,心说周末也得让顾妈妈捞几个吃,隔壁小孩都能馋哭。
    想到小孩,视线不经意间落到那一家三口,却发现不知道啥时候小孩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喉头滚动。
    不对劲!
    清音正要提醒夫妻俩,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哇”一声,孩子刚吃进去的饭菜全给吐出来……还全吐在了桌子上。
    顿时,周围人都跳开,服务员正在柜台后收钱,听见响动回头一看也是皱眉,“赶紧的,家长愣着干啥,把桌子擦干净啊,你们这样还让其他顾客怎么吃饭?”
    “就是,孩子身体不好就别带来食堂,这弄脏了你们也不打扫一下。”
    “真倒霉,好容易下次馆子还遇到这种人,咱们吃饭的心思都没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指责他俩,妇人赶紧借抹布,男人找拖把。
    正常的家长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应该是查看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这两口子却是忙着收拾残局,老实是老实,就是有点不合常理。
    清音看向小男孩,见他虚弱地靠墙站着,脸色十分苍白,刚才还黑白分明转来转去的眼睛,现在也变得通红……这是充血!
    再一看,孩子山根处隐隐发青,清音赶紧放下油饼,“老乡你们孩子是不是过敏了?”
    夫妻俩一愣,“啥是过敏?”
    清音来不及解释,赶紧将手搭在孩子桡动脉上,另一只手去翻看他的眼睑,又让他张嘴,看口腔黏膜和咽喉。“粘膜充血,呼吸局促,恶心呕吐。”
    夫妻俩对视一眼,“那怎么办?”
    清音余光注意着他们,正常家长这时候应该找医生,送医院,而不是反过来问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年轻该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孩子或许不是他们的,夫妻俩是人贩子!
    好啊,活了两辈子终于让她遇到人贩子了!
    眼珠一转,她趁人不注意在孩子身上某个地方轻轻按了一下,就见孩子忽然又哇哇大吐起来,当然严格来说也不算吐,只是干呕。可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就是病情加重了,“赶紧送医院啊,区医院就在前面。”
    毛晓萍立马从兜里掏出工作证,“我就是护士,去我们科吧。”
    另一名围观的年轻男同志,赶紧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
    “大哥大嫂你们赶紧啊,抢救孩子要紧。”清音“好心”提醒夫妻俩,顺便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
    哼,想跑?没门儿!不仅要把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还得稳住人贩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知道要是再推辞不上医院就露马脚了,更何况“孩子”都被好心人抱走了,他们怎么可能不追上去?
    一行人急慌慌跑到内科住院部,毛晓萍叫来王主任,大家把孩子放床上检查,夫妻俩也不走远,就在病床边上守着,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但清音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眼神好,女人刚才弯腰给孩子擦汗的时候,她隐约看见她怀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这个季节,大多数人大中午都只穿衬衣,但她却一反常态的还穿着夹袄。
    夹袄宽松,又厚实,好藏东西。
    趁乱,清音装作不小心在女人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触感很硬,而且还有把儿……这分明是枪!
    清音心里慌成狗,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见女人没注意,忙拉了拉毛晓萍,悄悄退到病房门口。“这样,你在这里守着,这么做……”
    毛晓萍虽然疑惑,但也照做,“行,你赶紧忙你的去。”
    怕她知道真相会露出马脚打草惊蛇,清音没跟她说怀疑他们是人贩子还有枪的事,自己赶紧跑到办公室去打电话报警。
    可偏偏关键时候掉链子,今天的电话机居然全坏了,连外科楼也是坏的,要打电话必须跑到医院对面的邮政所,她不能把好友和这么多无辜人置于险地自己却跑开,忙一把抓住一个男同学,“帮我个忙,去打电话,报警。”
    “打电话太慢,咱们大声喊人来帮忙吧?”
    “不行。”万一他们狗急跳墙。
    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他们要真发起疯来这些可都是现成的人质和盾牌,她上辈子警匪片谍.战片没少看,知道这时候稳住对方,然后等待专业人员救援才是最明智的。
    因为医术高明,性格利索,还乐于助人,清音这段时间在实习生中隐隐有“老大姐”的架势,男同学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撒丫子往外跑。
    清音迅速在脑海里想着怎么拖延时间,直接拿起几张告知书,“大嫂子麻烦您跟我来签一下字。”
    女人和丈夫对视一眼,“签什么字?就在这里吧。”
    清音一脸无所谓,“行,那您听我说一下,这个抢救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窒息、休克的风险,还有……”
    她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女人在嘈杂的环境中听不清,“小护士你说啥来着?”
    清音蚊子似的嗡嗡几声。
    “小护士你说啥,我听不清啊。”
    清音无奈,“这样吧,留大哥看着,您跟我来办公室,小孩这个情况很危险,别到时候出啥意外你说我没告知你风险。”
    女人回头,冲丈夫使个眼色,这才跟着她来到办公室。
    当然,清音带她去的不是大办公室,那里人多,万一发生什么会伤及无辜,而是将人带到陶英才的小办公室,他出去吃饭不知道又跟谁喝酒,据说下午都不会回来了。
    “嫂子您看,这张是风险告知书,这里,这里是重点,您看一下。”
    只有两个人,谅这小护士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女人也不再伪装,撕掉老实巴交的面具,一脸不耐烦,“你们医院真是屁事多,不就是吐两口嘛,咋还有生命危险了?”
    清音陪着笑脸,从头到尾解释原因,尽量拖延时间。
    大概两分钟后,女人忍无可忍,“行了行了,哪那么多屁事,我签还不行嘛。”
    清音将签字笔递过去,写了几笔没出墨水,她连忙红着脸道歉,“您稍等一下,我去换一支,马上啊。”
    女人脸都快拉到胸口了,只能“哼”一声,转而打量起办公室的布置。这间屋子门牌上挂着主任办公室字样,里头还摆着两盆花,热水瓶也是塑料的,茶缸啥的都比外头大办公室高档,所以她也不疑有他。
    然而,就在这“小护士”转身的一瞬间,门忽然关上了,她正要说为啥关门,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居然被锁上了!
    女人心感不妙,跑去拉门,拉不开。
    这门不是后世那种弹簧锁,就是一道普通的实木门,从外锁上后里面就打不开,饶是她力气大,硬拉了好几下也是拉不开。
    “喂,开门!”
    “快开门!”
    “老林快来给我开门!”
    然而,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清音之所以带她来这间,是早就观察好的,这间屋子在走廊最深处,一般人走不到这边来,里面的动静外面也很难听到,再加上又是五楼,窗户是钢筋条封死的,她即使撬得开也不敢轻易跳。
    只要把人困住等警察来就行,清音安慰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可越是这种时候时间过得越慢,仿佛能听见秒针滴答声,她等啊等,里头的女人喊了一会儿估摸着是没人能听见,干脆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在撬门!
    就在清音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抢救室门口传来吵嚷声,其中有几个还是自己同学,刚才她怕毛晓萍一个女孩子拦不住,让去找了几个男同学来。估摸着是那男人见女人总也不回去,心里起疑闹起来吧。
    屋里的女人也听到声音,仿佛是听到一个信号,只见她掏出手.枪,对着门锁的地方“砰砰”就是两枪。
    事情发生得太快,清音待的距离太近了,耳朵直接被震得嗡嗡响,然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眼睁睁看着锁断开,女人从里面冲出来,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她。
    在那一瞬间,清音是遗憾的,她好不容易得到一段新的人生,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要再一次嗝屁。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她感觉自己手臂一紧,有人拉了她一把,然后眼前仿佛出现慢镜头,慢到她能看见子.弹擦着自己的头发丝飞过,嵌进墙上,墙体立马凹进去一个洞。
    那人将她拉到靠墙的地方,自己则是飞身一踢,直接踢掉了女人的枪,女人惊恐,忽然又从裤腰里掏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直奔来人心口。
    动作太快,那人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往后一个下腰,让女人扑空。
    同时,赶在女人再刺的前一秒,一把抓住匕首,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女人的胳膊被卸了。
    所有动作发生在十秒钟之内,清音只能看见他们动作,也看不清打斗双方的面容,直到女人被反绞双臂困住时,她才发现来人眉眼间的冷静,那么熟悉。
    “顾安。”
    顾安不出声,仿佛任何人任何声音都不能打扰到他的工作,一直等到他从腰间掏出手铐拷住女人,他才回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
    顾安摇头,将女人揪起来,一把扔到墙角,眉宇间依然冷静自持,压根没有以前的街溜子样。
    清音以前就觉得他亦正亦邪,但此刻,今天,却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严肃、正经和冷冽的气质。以至于哪怕是朝夕相对的人,她都觉得陌生极了,这块璞玉,自己发现的闪光点好像更多更亮眼了。
    顾安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轻轻地覆到她左边额角,有点笨手笨脚的,果然擦出一点血迹,清音这才感觉出疼来。
    看来刚才是太紧张了,都忘了疼。
    “妥了,都给拷上了,今儿多亏顾同志。”几名公安从病房里押解着男人,走过来。
    墙角的女人拼命挣扎,被公安把嘴堵上了,“闭嘴,自有让你说话的时候。”
    “感谢顾同志提供的线索,要不是你第一时间提供线索并联系我们,今天可就……”医院里住着那么多病人,但凡任何一个受伤或沦为人质,后果都不堪设想。
    原来,警察能来这么快,倒不是男同学报警电话快,而是在公安接到电话之前,顾安就已经找到派出所并带人出发了,只是顾安腿脚快,又担心同在一个医院的清音会不会有危险,所以跑得比专业公安还快。
    两个人贩子被带走,公安看着病床上的小男孩有点为难:“这孩子怎么办,要等人贩子交代才能找到亲生父母,这段时间只能送福利院了。”公安局每天进出那么多人,带孩子去也不现实,再说万一以后都找不着,那公安总不能一直将他养在局里吧,孩子毕竟要上学,要接触外界。
    “是啊,年纪太小,估计也记不得以前的事,被拐时间地点还要尽快从那俩人嘴里撬出来。”
    有个女警决定试一试,“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小的孩子,脸蛋黄黑黄黑的,眼睛却非常大,非常亮,“狗崽子。”
    众人一愣,全都心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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