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孟月池提起薛重岁,夫子有什么不懂的?
    她微微低头,说:
    “山长从上月开始就看不见了,请了武主祭来看,说是,说是,寿终之相。”
    虽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孟月池还是在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呼气还是吸气。
    远处的树,脚下的江水,好像一下子铺天盖地向她压了过来。
    夫子姓元,孟月池读书的时候她就兼领了书院内外的管事,见从小刚毅的孟月池几乎站不住,她的眼眶红了。
    五月的鹤洲,玉兰开着,枇杷正好,几只鹊鸟叽叽喳喳,四喜鸟飞过了枝头,向甘江对岸飞去。
    薛重岁躺在自己惯常躺的
    椅子上,忽然笑了:
    “元南斗,你是又带了什么人来看我这老婆子的最后一面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这把年岁了,活着才古怪!”
    “山长。”
    孟月池只说了两个字。
    薛重岁脸上的笑像是一团雾,一下就散去了。
    “月池?”
    孟月池看着将她一点点从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
    像从前一样坐在了案几的另一边。
    “您吃枇杷么?”
    “你怎么回来了?现在象州生乱,你……”
    手指剥开了枇杷的外皮,孟月池皱了下眉头,这个枇杷熟得过了。
    “陛下令各处州府关隘不得阻拦武宁戍卒返回武宁,可我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严阵以待,只怕反倒让屠勋有了借势做大之机。”
    戍卒们的怨气犹如被烧冒了烟的油锅,只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样子。
    各地州府为豪强所挟,不可能真的不设关隘,自然就会成为让戍卒们炸起的水。
    “你既然都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生年近百,薛重岁也没想到,自己临老听到了这四个字,就心软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过了就走吧。”
    “看不够,多看几眼。”
    躺在躺椅上,薛重岁睁着空茫的眼睛,笑了。
    “罢了,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将事都交给你去做,你可别嫌弃麻烦。”
    鬓边生了白发的武守北端着一碗药出来,看见了孟月池就笑了。
    “这药,喝不喝皆可,薛山长刚刚闹着要出来吹风,我熬了药是为了压她气焰,你既然回来了,就陪陪她。”
    “多谢武主祭。”
    武守北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几只蝴蝶从花丛上飞过来,大概是闻到了果子的甜香,招摇了一圈儿才飞走。
    “我的丧事就交给武主祭,之前我都说好了,把我的尸骸烧了,也倒进那地渊里,我兄长的尸骨,我当年把他从坟里挖出来,一路带到了朔州,也是一把火烧了,倒进了地渊。”
    “好,我记下了。”
    “我藏书,你都看完了,庐陵的留在庐陵,朔州的就留在朔州,我给你的那个清潭书院也留了一份抄本,你记得跟元南斗要。”
    “好。”
    “至于家财,人活得久,辈分大,收的东西也多,一些御赐的东西大概有个几千件,都在朔北,之前我还了一些,还剩些大都是明宗、仁宗赐的,我舍不得,都在勇毅学宫蒙学的地下,你看着处置,以后烧纸也别告诉我,省得我难受。”
    孟月池唇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她并着腿,低着头,凳子不高,她坐在上面,仿佛乾坤倒覆,岁月重来。
    可恨岁月从不肯重来。
    她长大了。
    薛重岁,也彻底老去了。
    “我写了些书,一直在刊印,也有钱拿,这些钱我都用来贴补了庐陵书院,以后也照旧吧。”
    “好。”
    薛重岁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抬起手,一只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年轻且温热。
    “月池,我呀,活得太久了,有些年头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天妒英才,我在仁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盛年而亡,我要是跟我兄长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时候。偏偏苍天让我活,活过春夏,也要活过秋冬,活着见了女臣半朝,裙袂成风,也活着见了女臣们被驱逐朝野,赤足踩炭。那几年,太多人走在我前面了,她们都比我年轻,哭着,恨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熬得住。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活着……”
    她轻叹:
    “我只是活着。”
    “您活着,为许多许多无路之人又寻了路。”
    听见孟月池的话,薛重岁笑了。
    “他人之路自在脚下,与我又有何干?你觉得我拉了你一把,可是啊,月池,是你自己走到十问碑前的,你记得吗?这天下,只要还有一块十问碑,你就终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世人永远不明白的刚毅和倔强。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当年繁京城里最美的茉莉会成了炽烈燃烧的一把火,让世间女子望火而来。
    想着孟月池,她仿佛就明白了。
    总有人破开高墙,总有人俯身成桥,总有人有改变这世间的心,只要她看见,只要她痛,只要她去想自己为何而痛。
    “我可能就是一座桥。”薛重岁说,“让人走过去,就那么几步路而已。”
    眼泪落在了交握的手上。
    薛重岁笑了。
    “月池,谁让你来的庐陵?是梅舸?”
    “是。”
    薛重岁沉默了。
    孟月池轻轻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探向她的腕脉。
    “女旧臣遗脉到如今与世家高门千丝万缕,有些事不破不立,这便是她给自己寻的路。若有一日……她有了大难,月池,你要救她。”
    明明看不见,薛重岁还是转头,用空茫的眼睛对着孟月池。
    她的语气很郑重:“生死大难,你救她一次,以后便无干系了。”
    孟月池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
    薛重岁笑了,有些吃力,她把头转了回去。
    “歌姬生的庶女,与败落的家里断了干系,嫡母照顾你极多,嫡母家里也算败落了,柳铉徵,有机会你也把她接到平卢去,她是有才之人,就是痴念太重。如此一来,你的出身也算干干净净,有朝一日……有那么一日,你也可以心无挂碍,没什么能挟制你的。”
    孟月池没有吭声。
    薛重岁的声音却比刚刚高了几分。
    “月池,你告诉我,会有那么一日吗?”
    孟月池隔着泪看着她的脸,从沟壑丛生的脸庞一点点看到银白的发丝。
    在这一刻,孟月池突然觉得,薛重岁支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她不知道她会回来。
    可她放不下,她就撑着。
    她从繁京走到朔北,她从朔北走到庐陵,她看着自己的小弟子远走朔北,她从青丝到白发……她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
    “会。”
    孟月池回答了她。
    “好。”凹进去的眼眶里,有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好好吃饭,好好攒钱,顺势而为不必争先,活得久,笑到老。”
    晴空下,庐陵书院的钟声响起。
    水鸟惊飞,流云拂散。
    孟月池跪在地上。
    送别了她一生中走过的最美的桥。
    第136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二)
    有些人她活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过于安静,等她去了,你才知道这世上念着她的人比想象中多。
    十五年前薛重岁初来庐陵,当地大族面笑眼冷只待看她栽在此地,如今,这些人也门前挂白,路上搭棚,送她一程。
    真情假意,哀声叹息,庐陵城半城缟素。
    虽然薛重岁早有遗言说不必吊唁,可鹤洲桥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干夫子们好歹将人拦住了,没有因为薛山长的死耽误了学子们的求学。
    “我此番回了朔州,也不回来了,人老归乡……此地的骑鹅娘娘庙,我交给了女儿云竹。”
    将目光从武守北怀抱的白瓷坛子上收回来,孟月池行了一礼:
    “武主祭,这些年书院上下蒙您照拂。”
    武守北笑了笑:“这算什么呀?对了,你之前说要在平卢设骑鹅娘娘庙,你打算让谁过去?是我的女儿云缨,还是我阿姐那边的女儿云檀、云桐?”
    “您和镇北主祭要是舍得,三位娘子我都想要。”

章节目录

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三水小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水小草并收藏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