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身铠甲就赏你了,你会骑射?把我从前用过的弓也拿来,马也牵来。”
    孟月池在内殿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还被得了赐膳,等她离开皇城的时候,所得除了一身银铠、一张包金牛角弓、一匹御马,还有几箱金银赏赐另十几件身绫罗衣裳。
    送她出宫的女官被称作兰姑姑,身穿紫袍玉带,生得细眉细眼一团和气。
    “孟娘子如今可是住在官舍?”
    “得陛下召见,入了繁京不敢去旁处,只将些许行礼放在官舍就来了。”
    “既然见过了陛下,孟娘子自可先在繁京寻个落脚处,绫儿,你跟着孟娘子,待孟娘子安顿好了再回。”
    一位跟在后面的女子连忙上前两步领了对牌,正是之前引着孟月池入宫的那位女官。
    兰姑姑转过身来,笑着对孟月池说:“繁京城里人多事杂,孟娘子奔波跋涉,倒不如关上门好好歇息几日。”
    听出了话里的提点,孟月池对着兰姑姑点头:
    “姑姑说得对,实不相瞒,我骑马到现在,腿还是疼的。”
    “哈哈哈,孟娘子真是直白可爱。”兰姑姑将手敛在袖里,面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如今这些赏赐是陛下怜惜孟娘子年少为国,智勇双全,陛下对孟娘子很是喜爱,言大人和各位大人还没入京就先在内殿召见了孟娘子。至于论功行赏,待各位大人都来了繁京,廷议之后方有论断。孟娘子年少建功,家中父母定然欢喜。”
    她语气亲近,仿佛是看孟月池从小到大的长辈似的,孟月池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多了些笑。
    “母亲早就给我写过信,骂我莽撞,又怕我坏了平叛一事,如今知道我安然,大概要把一城的庙都拜遍了。”
    “她只提了母亲,没说父亲?”内殿里,万俟玥看着手中的折子,上面早就写了孟月池从小到大的生平。
    “是,孟娘子是庶女,倒是跟她嫡母亲厚。”
    “她母亲柳朝姝是柳朝妤的姐姐,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倒是挺有儿女福分。柳朝妤、柳铉徵、薛重岁,她还去过朔州,在勇毅学宫外给那些稚童授课,看出身是实实在在的女旧臣之后,行事为人倒是丝毫不迂腐。”
    万俟玥看向一旁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孟月池的去处,从五品的骑都尉爵位给一个,再封个太学博士,就跟那群女旧臣一般留在繁京罢了,过两年放到外面去做个学官,清贵又无权。
    现下她已经改了主意。
    “孟月池,确实是个将才,十八岁,真是个好时候。”
    听见陛下的话,兰姑姑想了想,接了一句:
    “孟小娘子看模样真是干净漂亮,行事却和旁人不同,她穿着陛下从前的银铠,还真有几分从陛下身上借去的威风。”
    “从朕身上借去的威风?”
    万俟玥抬头看向自己的御前女官。
    兰姑姑低头浅笑:“要不是得了陛下之威,她年纪轻轻又怎能在原平那等地方招揽人心立下功业?”
    “你倒是会拍朕的马屁。”玩了几个时辰的万俟玥心情奇佳,看着折子里说柳朝姝为了女儿求学带着女儿离开孟家,她说,“这柳朝姝倒是挺有本事,养了个好女儿,既然孟月池那爹不成器,我就先给她个脸面吧,封个正五品的散官,朝议大夫。”
    越过其父擢升其母的事在明宗朝的时候有过不少,可是像这样直接给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赐散官也是极少见的。
    兰姑姑怔了下,连忙让人去拟旨。
    夜里,伺候了陛下歇息,兰姑姑守在殿外,那个叫绫儿的女官悄然站在她的身侧。
    “姑姑,孟小娘子没有住柳家宅邸,而是另外赁了一处院子,付了半月租金。”
    “还真是有副玲珑心肝,一点就透,不跟那些女旧臣牵扯。”兰姑姑点点头,就见绫儿将一个锦囊呈了上来,“这是什么?孟小娘子给你的赏赐?你留着就是了。”
    “姑姑,这是孟小娘子特意给您的。”
    兰姑姑打开一看,不过是个银质的平安锁,精巧是有几分的,在见惯了金银财宝的御前女官面前就平平无奇了,也不算什么值钱物件儿。
    “孟小娘子说这里面装了一点晒干的万家供粟,是她离开时候齐州百姓送的,她听您口音有一分像是德元人,知道您确实是齐州德元县人之后便取了这个。”
    百姓们将嘴上省下来的一点粟供奉在神前三日,再赠给了孟月池作临别礼,自有为她祈佑平安的意思。
    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银锁,片刻后,兰姑姑点点头:
    “我提点她确实是因为她也算是救了我家乡父老。这位孟小娘子确实是聪慧,难怪能得了陛下的喜欢。”
    “姑姑,之前不是说……”
    御前女官们都知道陛下不喜女旧臣一派,尤其是不喜欢柳铉徵,孟月池就算有功,光是身份就折了一截。
    怎么如今兰姑姑却说她得了陛下的喜欢?
    “她生在了好时候。”兰姑姑轻声说,“生在玉衡元年,在陛下眼里她不是女旧臣之后,而是咱们本朝的少年英才。为了她,陛下连柳铉徵的亲甥女都愿意抬举。”
    说完,兰姑姑抬头看看月亮。
    庐陵明月是美名,在陛下这儿可远不如素手阎罗的名号。
    能杀人的孟小娘子只要一直如今日一般在陛下面前稳妥坦荡,福气还在后面。
    天上一轮残月当空,照着巍巍皇城,也照着坊间一处不起眼的屋舍院落。
    “姑娘,今日得了这许多衣裳,明日您出门可要穿?还得早点去置办东西,咱们从齐州出来也没带什么送人礼,总不能到处送那些万家粟呀。”
    看着那些在灯光下辉光隐隐的绫罗锦绣,刘嬷嬷轻声问自家姑娘。
    “明日不出门拜见,咱们就去书肆书院那些地方看看。”
    看信的孟月池轻声说。
    “不拜见?”
    刘嬷嬷有些惊讶,她们还在原平的时候就收到了柳大人的信,信上写了一堆柳家的故旧,怎么姑娘竟然一个不见么?
    抬头看向自家嬷嬷,孟月池笑着说:
    “如今繁京城里都叫我是素手阎罗,我若真去拜访那些柳家故旧,少不得得听些指教,说不定原本的亲近也淡了。”
    “素手阎罗?这繁京城里的人是些什么毛病,怎么能这么称呼姑娘你?”
    “这称呼多好呀,比旁的强多了,至少能让我在陛下眼里格外不同。”
    想起今日之事,孟月池甚至想感谢为自己起这外号之人,不管那人是如何想要败坏她的名声,还是让她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几日皇城里大概还会传召我去,咱们出门之前得跟前面守房人打声招呼。”
    “好,这事儿我记下了。”
    刘嬷嬷活动了下筋骨,连着骑了这么久的马,连孟月池都吃不消何况已经快五十的她。
    孟月池注意到她的动作,将手里的信放在了一旁。
    “嬷嬷你脖颈又疼了?来,我给你抹些药油。”
    “姑娘,这等事哪里是你该做的?”
    “我还有什么事该做不该做?您在原平的时候不也上阵杀敌了?那柳生尘都说嬷嬷真是敏捷有力。”
    刘嬷嬷哪能说得过自家姑娘,只能转身,低着头让姑娘在自己的脖子上抹药。
    “幸好琴姐姐不在,让她看见了,能唠唠叨叨把咱俩说三天。”
    孟月池从朔州出发往齐州来的时候琴嬷嬷刚好病了,她就只带了刘嬷嬷一人,一别至今,她已经走了数千里路,从朔州到并州,从并州到齐州,再从齐州到繁京。
    “等我得了官,安顿好了,再把琴嬷嬷接过去。”
    “嘶……姑娘您说话的时候手上轻些。”
    “轻了您的脖颈可好的慢。刘嬷嬷,要是我得了一地的武职,你要不要也领个武职?”
    “嘶,我个老嬷嬷了,也……姑娘,要是老婆子我不答应,您是要把我的皮搓下去呀。”
    孟月池轻轻笑了下。
    “嬷嬷照顾我这些年,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刘桂子低着头,任由自家姑娘拿捏着自己的脖子,没说话。
    繁京不愧其名,果然靡丽繁华之至,大概是知道了叛军已经被平定,原本离开了繁京的各地客商又纷纷回涌,朱雀门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孟月池没骑马,带着刘嬷嬷在路上一路逛下来,见所未见的稀奇之物几乎要撑满她的眼睛。
    在书肆,看着各式的话本,孟月池没忍住,拿起了封面很是精美的一册。
    “《茉莉留香传》,这么个名字怎么里面竟是个男子之事。”
    孟月池翻到书的后半截,恍然大悟。
    这书上写的是一个男子科举入仕,来到繁京,宦海沉浮,朝堂争斗,最后因为被明宗看中,成了明宗的入幕之宾,便得青云直上,遇难成祥。
    孟月池:“……这种留香啊。”
    放下这本书,又拿起了一本《茉莉集香传》,孟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本书肯定也是讲一个男子如何得了明宗青眼的。
    果然,这书上写的是一个世家子弟体弱多病,又在朝堂争斗之中家破人亡,却因为少时和还是公主的明宗有一段牵扯,后来旧情难舍,重回朝堂……当然也成了明宗的入幕之宾。
    一共找到了七八本《茉莉x香传》,孟月池大开眼界。
    “怎么这些故事里这些男子都得了明宗恩宠,却不曾写他们是如何争宠呢?”
    书肆的伙计路过,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连忙说:
    “有有有,今年春闱推到了明年,士子们都来了繁京,这种书卖得极多,客官你看看这本。”
    “《群香集》?”
    孟月池翻了两页,觉得这本比其他的都有趣。
    正在她津津有味看几个男人比着给公主写信寄信物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一派胡言!杜通政、裴将军都是青史有名之人!自然是以其才学勇武折服明宗,怎能写他们是这等争宠媚上之辈?”
    说话之人大概是个应考举子,穿着一身青袍,神色极为愤慨。
    “尔等这般羞辱明臣雅士……”
    书肆内外人来人往,不少人驻足看向那举子,那举子自以为得意,大声道:
    “情爱争宠这等事,怎会是男子所为?这些不堪之书定是女子所做,满纸荒唐,不堪入目!”
    “这位兄台,你可听过杜家茉莉园?当年杜行舟为了明宗在平溏外修了茉莉园,汇聚天下茉莉名花,明宗去后不久,他便在茉莉园里服毒自尽。他去后遗书刊载在邸报上,字字情真,如泣如诉,后悔自己当年为了自家家事离开了明宗陛下,兄台你不会是没看过吧?”
    一个穿着绣花蓝裙的女子头上戴着帷帽,掀开了面前的轻纱看着这说话之人。
    “至于你说裴将军那就更有趣了,裴将军当年到淅川,酒后与时任淅川按察使司徒尧打架,不过是因为司徒尧说他是学人在后罢了,此事当时被人所知,还有人写成了诗呢。‘裴郎年少误圣缘,悔教淅川沐香雨’这一句说的便是裴将军年少时候伺候明宗未曾尽心,让司徒尧趁机专美于前,‘裴郎年少’四个字自此之后便有了年少气傲追悔莫及之意。兄台,你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吧?”
    “你!”青袍举子看着这女子,大声呵斥道,“你这等无知女子知道什么!那裴将军何等豪杰!你造出这等荒唐谣言,小心裴家后人将你告上衙门!夺了你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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