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的目光清澈得像是秋日的溪水,看着她,薛重岁笑着摇头:
    “旁人大概都觉得我是恨的,我却不恨,俯仰古今,明、仁、穆三朝才是异数,女臣们光华璀璨,亦转瞬而逝,皆有其因果。在上,明宗盛年早逝,仁宗重文轻武,穆宗无力强国,在下,男女均田一事不能畅行天下,县治以下皆归豪强。在外,世人目光如笼,言语如刀,在内,女臣渐渐循矩自守、甘于安逸。没有代宗搞出扶正之乱,也有旁人。”
    渐渐走到了庐陵府城的城门前,到处人声喧嚣。
    孟月池抱着粽子,伏在马上,听见满头银发的薛重岁说:
    “女子不必有过去,天下女子,要有野心,有前路,有同伴,就必能再次走进天幕,熠熠于穹顶。”
    一生看尽浮沉的老人,认为天下的女子还有更好的未来。
    野心,前路,同伴……
    “山长,我记住了。”
    “嗯。”
    薛重岁笑着点头,初见孟月池她就喜欢,就因为她看见了
    这小姑娘乖顺外表下渴望抓住一切机会的野心。
    权欲、野心……这些东西,她在明宗一朝的女官们身上见过许多。
    让她怀念往昔,也让她期待来日。
    “今日回去,别跟旁人说我吃了那么多鱼,你母亲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吃了点苋菜,喝了些茶。”
    孟月池抿着嘴笑了:“山长,是不是有人看着您,不让您吃许多大鱼大肉?这是为了您的身子好,您该听的。”
    “行啊,武守北不是还说你该多跑跑动动么?我过两日就告诉你的武夫子,让你比旁人多动动。”
    今年才十岁就面对大人狡诈威胁的孟月池:“……”
    端午一过,天就热得让人难受,庐陵比尧州热上许多,纵使有风从江上来,也难去暑热。
    孟月池跟着山长又去了几次骑鹅娘娘庙,得了些消暑清心的薄荷脑和藿香丸,还有茶饮方子。
    “你这个凉茶实在是比饭堂分的好喝太多了。”
    捧着杯子咂咂嘴,将凉茶一饮而尽的息猛娘长出了一口气。
    放了花蜜的凉茶自然要更好喝一些,孟月池没有说话,将装着蜜饯的纸包往自己好友面前推了推,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册。
    她如今的课业比之前多了许多,除了每日的练字之外,还要看更多的书,史书一科本该是常科生才学的,她现在就要开始看,还得写心得。
    息猛娘早习惯了她这副看书看得舍生忘死的模样,小小咬了一口蜜饯,说:
    “听说这几日常科班多了不少新学子,都是庐陵府的一些高门大户,有男有女。”
    言语入耳,孟月池知道,这是武八娘子在外面发力了。
    定居庐陵的米修如米娘子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夫子,专门教授各家的闺阁如何谦卑守礼,现下各家把女儿送来了庐陵书院,抢的就是她的买卖了。
    米大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看她找了什么人脉、走了什么门路,就能看出庐陵府内这些面上一团和气的文人士族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个小娘子生得可漂亮了,跟我一般年岁,一来就说要拿下常科第一,跟顾淮琢和古莲娘对上了。”
    庐陵的大户里竟然还有这般锋芒的女孩子,孟月池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薛山长说中秋之前书院会有大比,她要是不能名列蒙学前五之列,中秋过后每日都要早起半个时辰跑步强身。
    孟月池不喜欢跑步。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孟月容现在越发像个被弹出来的弹子。
    母亲有一颗弹子已经很累了。
    “月池,你这般努力,就为了不要早起跑步?跑步多好呀!”
    息猛娘觉得如果是自己,现在肯定已经高高兴兴提前开始跑了。
    孟月池长出一口气:
    “上次让你背的集注背过了吗?”
    息猛娘的文章底子太薄,老师
    讲课之时她听着也吃力,孟月池替她想了个办法,就是给她寻了一版前朝流传最广最简白的集注,在老师讲到之前将集注背下,再听文章讲解就会容易些。
    听到她这么说,息猛娘“嘿嘿”一笑,嘴巴一闭,拿着最后一块果腹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天中午,在廊下,孟月池就被息猛娘说的那个锋芒毕露小娘子给找上了门。
    “你就是柳朝妤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吭声,抬手从头发上拿下了一枚铜制的云头签夹在了自己看的那一页。
    薛山长喜欢茉莉,夏日正是茉莉花开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气被风挟来,撩动了少女的发丝。
    她理了下头发,才抬起头。
    说话的女子盛气凌人:
    “我是墨怀袖,笔墨之墨,楚州墨氏嫡女,你那姨母自忖有些小权就诬告我舅舅,你怎么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墨怀袖穿着短衣绣裤外面是一条旋裙,头上戴着玉簪,腰间悬着双鱼佩,她容颜端丽明艳,同一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出了些贵气。
    大半年来,孟月池早把庐陵乃至于江南世家的谱系牢记于心,这墨怀袖自报姓氏,又说自己的舅舅,孟月池就知道她是谁了。
    楚州墨氏,代宗时为了压制豪门,大量擢升寒门子弟,让许多“青年才俊”崭露头角,尽管在朝堂争斗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好下场,也有人借机扶摇而上,在皇权和世家之间左右逢源,比如代宗时候的吏部侍郎墨桁。
    墨桁历经三朝,又培养出了两个科举入朝的儿子,分别与江南大姓望族联姻。
    墨家由此而起。
    与墨家联姻的,一家是吴州钱氏,一家是越州范氏,两月前,身为通政司风闻使的柳朝妤上奏范家侵占田垄、逼害佃户,此案还未了结。
    这墨怀袖就是墨氏与范氏之后了。
    “通政司上奏,三法司定案,如今还未有结果,墨娘子倒是已经急着给六品风闻使定罪了。”
    墨怀袖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时,她身边有人凑了上来,与她耳语了几句,墨怀袖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你是柳朝妤的正经外甥女呢,结果只是个歌姬的贱生女,难怪,说话都这般无礼。”
    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墨怀袖转身:
    “我与这般下贱种有什么好说的。”
    “你敢辱我阿姐!”
    墨怀袖还没看清说话之人,就被人重重撞倒在地。
    闻讯而来的孟月容骑坐在墨怀袖的身上,小拳头噼里啪啦往下落。
    刚刚还能唾面自干的孟月池连忙扑上去把自己的妹妹往外拖,动作比墨怀袖身边的那些人还要迅速。
    一群高门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人尖叫有人求救,有人去拉孟月容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枚尖利簪子,被孟月池看见了反手扇了耳光踹出去。
    孟月容又哪里真会打架?墨怀袖比她大了足足六岁,也就是一时不察才被她
    撞倒,此时羞怒之下也发了狠,对着孟月容的脸就扇了过去,孟月池连忙抱住了自己妹妹。
    见自己的巴掌只打在了孟月池的身上,墨怀袖恨极了,大声喊:
    “你们看着干什么!揍她呀!”
    女孩儿们终于回过神,拳头巴掌都对着孟月容挥了出来,孟月池护着她,见墨怀袖一副狠辣模样,她索性单膝跪在了墨怀袖的胸口,这一招实在凶狠,墨怀袖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起来!”
    “让她们停手!”
    墨怀袖不愿意,身上受着打骂拉扯,孟月池一手抱着妹妹,另一只手掐在了墨怀袖的脖子上。
    “停手!”
    窒息之感让墨怀袖真的怕了,她奋力拉着孟月池的手,可她一边肩膀被孟月池压着,只有一只手,又怎么能掀开将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她颈上的孟月池?
    头上挽的小髻散开,长长的辫子散落,孟月池的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她环顾四周,等所有人都停了手,她才松开了墨怀袖。
    “阿姐!”
    看见自己阿姐的样子,孟月容吓坏了,孟月池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起身。
    墨怀秀在几人的搀扶之下终于起身,她看看那个卑贱歌女所生的庶女,又看看那个还是稚童的孟家嫡女,心中又恨又怕,她过去十余载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等事,怎么会有人真的跟她动手呢?
    见她看向妹妹,孟月池抬手,将妹妹护在了自己怀里。
    “今日先动手之人是我妹妹,先出言侮辱人的是你,一群常科学子,围殴两个蒙学稚童,算错处,总是你们更大。我若是你们,绝不会再将此事闹大。”
    墨家在庐陵有些势力,孟月池不想她们为难母亲。
    这时,夫子们也得了信,匆匆跑来,看见这场景,真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庐陵书院创立以来一共打了三场架,你们还是第一群打架的女学子!你们的规矩呢?你们的修养呢?《礼》是白读的?”
    “是她先说我阿姐!”
    孟月容扁着嘴,替自己的阿姐委屈。
    孟月池没说话。
    她一身乱糟糟,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划伤,看着就可怜。
    墨怀袖将头歪在一侧,也不肯说话。
    “此事,你们可要告知家里?”
    听见夫子这么说,墨怀袖看向了孟月池。
    孟月池动也不动。
    墨怀袖对夫子行了一礼,低声说:
    “不必了,是我有错在先。”
    让家里知道她与人打架,纵然能通过些许手段让柳氏难受,墨怀袖却总觉得自己是输了。
    夫子看看她,再看看孟家两个女孩儿,再看看墨怀袖身后那些常科生。
    “此事我也瞒不下呀,你们每人将书院的院章抄录百遍,常科生墨怀袖和蒙生孟月容是祸首,从明日起打扫廊道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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