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天宝却是面无表情,镇定自若言道
    “你先回自己坐船,俺坐船一入寨中,清虏必然放松警惕,尔等迅速靠近,百步之内,马上点火!”
    “那将军你……”
    塔天宝扭头厉声道
    “都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有苟活之理吗?俺先你们走一步,九泉之下,为尔等探路!”
    周涛轻拭眼角,决然称诺
    塔天宝六百料的大型坐船领先驶入水寨,张存仁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身旁的赵任也是笑着附和道
    “督抚不必忧虑,最后这塔天宝当初也是闯军旧部,对这明廷天子能有多大忠心?”
    塔天宝的坐船一入寨,后面二十多艘大小战船就紧接着靠近。
    张存仁和赵任也站在指挥所用的大船上,在水寨内,隔着百来步,对塔天宝笑道
    “请塔将军下船一叙吧,本官早已在岸上备好了酒宴,我已向豫亲王报了,届时可封将军为续义公,堂堂公爵,可不比明廷那区区副将职衔气派得多?”
    塔天宝寒暄几句,却是慢吞吞的,令张存仁皱眉,而远处,一直加速靠近的明军战船距离水寨已然不足百步。
    赵任惊讶道
    “这些人跑得这么快干嘛?”
    张存仁却是突得一惊,向塔天宝方向看去
    只见对方哈哈大笑
    “尔辈数典忘祖之辈,还什么狗屁公爵!”
    只见其坐船突然加足马力,朝这边撞来!
    赵任气急大骂
    “姓塔的,你不要命了!”
    却见水寨外,近在咫尺的明军战船,全部在船头点起熊熊火焰,朝水寨内的战船冲撞而来!却与前几日赵任叛变时发生的景象一般无二。
    第80章 士为知己者死(下)
    塔天宝的坐船不顾一切地向张存仁和赵任所在处撞来,左右距离不远的清军战船大惊失色,连忙调转船向,想用佛郎机和碗口铳拦截。
    “砰砰砰……”
    炮铳声此起彼伏,火光硝烟吞吐不及,但在这个距离之内,已经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水寨外距离只有不到百步的明军战船火焰升腾,猛力撞击在水寨内排列紧密的清军水师战船上。
    木板破碎的吱呀声和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交响在一起,清军士卒疾声呼喊,摇橹躲避,却只会让水寨内的战船更加混乱。
    塔天宝指挥着麾下水手、士卒,猛冲过去,此时他的坐船距离张存仁的坐船不过百来步,半刻钟的时间,就足以跨越,其中虽然有几艘小船拦截,但塔天宝也早有准备,船上储备有不少大号掌雷,一遇小船靠近,就是一波砸下。
    “轰隆!”
    爆炸声伴随火光四处蔓延,整个水寨都犹如被点燃的布帛般迅速烧了起来。
    张存仁咬牙切齿
    “拦住他!拦住他!”
    无数佛郎机和碗口铳大大小小呼啸的炮弹从那艘六百料战船身上穿过,上面的木板、船帆、桅杆、隔间迅速被打得千疮百孔,甲板上许多明军士卒被来自四周的轰击中倒在血泊当中,滚热的弹丸撕碎身体,让甲板涂上一层厚厚血污。
    但塔天宝依旧没有停下船速,硬帆没法用,那就用浆橹,犹如面对千军万马独自冲锋的骑士,向着必死的无数战船包围圈冲去。
    “将,将军,俺先走一步了!”
    甲板上,身旁一名亲信把总咽了气,其人的双腿被炮弹击中,当场就没了踪影,只留下血流不止的上半身,不一会儿就失血过多而死。
    塔天宝只是朝着他点了点头,而后面无表情,继续这般站在甲板上,身上甲胄齐全,被周边的鲜血溅上斑斑点点,擎起长刀,目光紧紧锁住张存仁所在坐船。
    船上士卒已经伤亡近半,但距离也缩短到了二三十步的样子,张存仁和赵任惊恐万分,连忙让水手将船只掉头,但此时水寨中混乱一片,船只你来我往,难以动作,只能慢吞吞地腾挪。
    “砰!”
    已然在炮火中残破不堪的战船最终还是撞上了正在改向的坐舰侧舷,塔天宝那一动不动的身姿突然爆发起来!
    战船上原本有三百明军将士,但此时算上伤员,能动的也不到一百,这些怀着必死之心的甲士跟随自己的主将,义无反顾,向敌船侧舷奋力一击!
    “护住抚台!”
    坐舰上清兵亲卫连忙将张存仁围在其中,塔天宝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完全不顾周边围杀,不顾身上伤痕,不顾清军在楼船高处如雨泼下的箭矢,带着最后近百甲士,一路长刀劈砍!
    这些甲士毫无惧死,以命搏命,先是扔掌雷,而后长刀,长刀折断了就用匕首,匕首丢失了就用腿脚,腿脚失力了就用牙齿,最后抱着对方一起滚落湖中。
    残肢断臂铺满了甲板上短短的十几步距离,清军在战船上有五百亲卫,与此同时,周围的两三艘战船迅速反应过来,迅速靠近,凭借楼船高度优势,集中放箭拦截。
    清军见张存仁危在旦夕,双方距离不过十步,也红了眼,不管还有清兵和明军甲士厮杀在一起,不断放箭。
    数百弓手的同时攻击,犹如暴雨般将甲板洗礼。
    无数扭打厮杀在一起的双方甲士中箭扑地,塔天宝身姿健壮,又披双重重甲,虽说是弓箭的重点照顾对象,却是身中七八箭而不倒,一步步逼向张存仁所在,身后是被格杀当场的十多具清兵尸体。
    鲜血顺着箭杆,从被穿透的甲片上滑落,有重甲护身,虽不至于致命,但仅是七八个伤口流血不止,也足以让人失血而亡。
    张存仁眼见对面不到十步外那浑身是血,犹如铁塔,长刀锋锐的甲士和那面无表情的肃然面孔,竟是一时吓得手脚失措,连逃跑都快忘了。
    这个距离内,两人都能看清对方面孔,塔天宝已身中十数箭,血都快流干了,张存仁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往身后船上隔间跑去,身侧赵任也慌忙跟上。
    塔天宝面色一狞,却是不顾身侧数名清兵手中锋锐刺来,举起四尺长刃,暴喝一声,奋勇一掷
    霹雳流星,长虹贯日
    长刃飞驰而来,张存仁闻破空之声扭头看来,惊骇欲绝,竟是用尽全身力气,把身后同样在跑路的赵任挡在自己身前,赵任本来一心只顾逃命,哪里注意到张存仁动作,反应不及。
    “刺啦”
    那用尽浑身力气的一刃飞掷,竟是直接破开赵任背后甲胄,贯体而出,露出的锋刃插入张存仁胸前数寸,赵任自然当场死亡,而张存仁也似是被伤及肺部,嘴角呕血。
    塔天宝行此一击,终于力尽倒地。
    与此同时,整个水寨火光一片,如同当年赤壁联营,亮如白昼。
    张存仁被亲卫扶了起来,在船上左右环顾,咳血不止
    “咳咳,完了,都完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甲板上的近百明军死士终于被不分敌我的箭雨全部歼灭,但这点小胜利依然无法挽回清军水寨内的炼狱般败局,经此一役,整个清军水师,能凑出二十艘完整的木船就算佛祖显灵了,更别谈什么借此在明军侧后登陆,连运输粮草都远远不够。
    看着映红了整片天的焰火,以及耳畔响彻不绝的嚎叫、呼喊,慌乱逃亡中船只互相碰撞声,张存仁心中滴血。
    胸口一闷,又是一口血污喷出,以这年头的医疗条件,这种伤及肺腑的伤口,基本无解,感染身死只是早晚问题,想到此处,更是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抚台!那塔天宝还有气!是否要审问,或是直接碎尸万段?”
    一名刚刚搏杀完的将佐咬牙上前禀报,恨声道
    张存仁勉强站住身姿,挥手让左右扶持的亲卫散开,双目灼灼,厉色沉声道
    “把那厮给我架过来!”
    甲板上,两三百具尸体的血泊之中,满身是箭的塔天宝被拖了过来,十几支箭矢把他射成了刺猬般,伤口里血都快流尽了,连人带甲两百来斤沉重,三四个人才将其拖动过来。
    一盆冷冽湖水浇过,血污下苍白粗犷的面容显现出来,一双虎目藐了张存仁一眼,却是不屑断断续续道
    “你,你这厮,竟是没死?”
    张存仁见状怒声道
    “你塔天宝失了智吗?我好心收留与你,还允你这般富贵,咳咳,竟是如此恩将仇报,某必将你千刀万剐!”
    塔天宝见对方咳血不止,却是反应过来大笑
    “哈哈,就,就你这般伤势,不出半月,必死无疑,俺,俺老塔无憾,却,却是对得起陛下了,哈哈!”
    爽朗的笑声扯动身上无数伤口,面容狰狞可怕
    张存仁被说到了痛处,不顾身体虚弱,冲上前去,用手拽住其人身上箭矢,用力扭动,令塔天宝疼痛非常,恨声道
    “那朱由榔到底许了你们何等好处?竟如此卖命!”
    塔天宝任凭对方摧残,青筋跳动,却是不哼一声
    “俺,俺老塔一介匹夫,何等低贱性命?蒙天恩,受,受任三品副将,当,当初受文官所辱,陛,陛下为俺一介草莽,不惜开罪于御史、尚书,功赏劳犒,未曾短缺。”
    “俺虽然一介匹夫,但,但也听军中先生说过,女为悦己者容,士,士为知己者死!大丈夫生于天地,忠义为立身之本,岂……”
    言尚未尽,已气绝。
    当此时,水寨之内,烈火滔天,明军将士见主将坐船相撞处久无动静,知塔天宝凶多吉少,纷纷泣泪。
    周涛等将不顾生死,冲入寨中纵火焚舟,但终归寡不敌众,塔部近三千将士,几乎全部牺牲,清军为避火势,只有不到二十艘残兵舟船逃了出去。
    火势从水寨绵延至岸上,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方圆数十里内,依稀可见……
    此战,清军水师近三万,只有三千在鄱阳岸上运粮以及逃出的二十艘战船,不到两千人躲过一劫,其余全部付之一炬。
    清军水上粮道,基本废弛。
    第81章 冲冠(上)
    邬子寨的火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军山湖南面都能依稀看见,当然最先获知消息的是清军,多铎收到具体过程后,沉默良久。
    他之前受赵任投降的影响,并没有将对面的明军当成一回事,只当成昔日弘光、隆武朝那些个一盘散沙的虾兵蟹将,顶多就是加上顺军和西军那些流贼而已。
    可现在,事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无论何时,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总会在特殊的时候,涌现一些真正的英雄人物。
    塔天宝几乎是以自己和不到三千残军,将明清双方本来悬殊巨大的局势扭转过来,虽然从力量对比上来看,依旧是清军更占优势,但是就战略形势看,军山湖这个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理优势和要冲,先从明军手上丢失,而现在,却是双方都没办法控制了。
    两军的后勤补给都陷入了困顿,当然,不同的是朱由榔这边是已经完全断绝,杀马度日,而多铎这边还有点存粮。
    朱由榔这边,过了一日才得到了消息,因为当日留在芦苇荡没有参加诈降的几百士卒里,有一部分没有北上南昌,而是直接划船到军山湖南面找朱由榔报信。
    再通过昨日一天一夜的火光,不难猜测出发生了啥事。
    说实话,朱由榔的心情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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